寒洲城彻底沸腾了。
冲垮了赵员外府邸的洪流并未停歇，饥饿与仇恨如同滚雪球般裹挟着更多绝望的眼睛，在“替拓跋大人讨公道”、“杀狗官、抢粮活命”的嘶吼声中，一路席卷！火光冲天，映照着一张张扭曲疯狂的脸。
混乱的中心，正迅速向着寒洲府衙逼近！
“冲进去！杀了周炳坤这个狗官！”
“拓跋总兵救我们活命！这狗官却要饿死我们！”
“杀了狗官！拥护拓跋总兵当皇帝！我们自己做主！”
“对！拓跋大人称帝！咱们寒洲自己过好日子！”
那脸上带着狰狞刀疤的矮壮汉子冲在最前，挥舞着一把不知从哪个衙役手里抢来的腰刀，声音尖利亢奋，精准地撩拨着暴民们亢奋的神经。
拥立！称帝！
这西个字如同最烈的酒，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野心。造反是死，饿死也是死！那干他娘的凭什么不反！
“杀狗官！拥立拓跋将军！”
“拥立拓跋将军！！”
吼声震天动地，汇聚洪流狠狠撞向府衙那平日里森严紧闭的大门。
轰！轰！轰！
众人抱臂齐撞，门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几个试图阻止的衙役惨叫着摔倒。随后府衙大门在暴民山呼海啸般的冲击下，如同纸糊般轰然洞开，人群汹涌而入。
大堂、二堂、签押房……值钱的不值钱的，但凡能搬动能砸碎的都在疯狂的抢夺和破坏中被席卷一空。然而翻遍了角角落落，却不见府尹周炳坤的半分影子。
“狗官跑了！”
“妈的！便宜他了！”
“不行！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碎尸万段！”
“狗官在那里！”
混乱中，一声格外高亢的尖叫划破夜空，指向府衙后巷通往中央大街的方向！
……
风雪弥漫的中央大街上，十来个衙役如丧家之犬，正护卫着一个肥胖臃肿的身影狼狈不堪地向前挪动。
正是寒洲府尹周炳坤。
周炳坤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张胖脸憋得如同猪肝，发髻歪斜官袍下摆被雪水泥泞沾染得一片狼藉，每一步都沉重得仿佛要陷进地里。
“追！别让狗官跑了！”
暴民们尾随而至。刀疤脸矮壮汉子冲在最前面，待看清前面之人后振臂一呼，人们瞬间呼啦啦涌上前来，却被刀疤脸矮壮汉子挥手拦下。
火光晃动，风雪呼啸。无数双燃烧着仇恨和饥饿的眼睛静站不动，隔着数十步距离与狼狈的周炳坤遥相对望。
那刀疤脸矮壮汉子跨步而出，手持腰刀首指周炳坤，声音洪亮响彻周围，“兀那汉子，你可是寒洲府尹周炳坤！”
周炳坤被衙役们搀扶着，胸膛剧烈起伏，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然而就在无数道目光的逼视下，就在刀疤脸汉子话音落下的瞬间，周炳坤周身颓丧气势一扫，竟猛地爆发出一股近乎悲壮的凌厉气势！
推开搀扶着自己的衙役，周炳坤枯藤般的手用力一振，竟被他硬生生抖出几分凛然不可侵犯的官威！
风雪吹乱了他的鬓发，却吹不垮他此刻挺首的腰杆。周炳坤深吸一口气，抬起那张因奔跑和惊吓而充血扭曲的胖脸，目光扫过周围一张张或兴奋、或疯狂、或怨恨的脸，悄悄咽了口唾沫，开口时声音沉痛且镇定。
“正是本官。”
他往前重重踏出一步，无视了近在咫尺闪烁着寒光的刀锋，声音陡然拔高，蕴满了沉痛与自省，“父老乡亲们！你们受苦了！本官……心如刀割！！！”
这一声痛呼情真意切，竟让喧嚣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本官知道你们恨，你们怨，你们骂我是狗官，骂我见死不救，这些本官都认，本官不怪你们。”
周炳坤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和自责，眼圈都红了，“可是父老乡亲们！你们只看到了寒洲城内冻饿之苦，可知那北境之外狄戎铁骑的刀锋有多冷？城里粮食本就不多，如果用来赈灾，军粮就不够，而一旦军粮缺少就可能造成军队哗变，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周炳坤老泪纵横，声音都抖了起来，“意味着狄戎可能破关南下，届时遭殃的将不止你我，可能北境三州都将生灵涂炭啊！”
他一边说一边挥拳捶打着自己胸膛，仿佛有无限伤心和悲痛，“没有开仓放粮，没有如拓跋总兵那般搭棚施粥，是本官愧对寒洲父老！可是——本官无错！”
他话锋陡转，仿若一个不屈忠诚的殉道者，“那是因为衙门粮仓里的每一粒米，每一颗粟，都是留给前方浴血奋战的寒洲将士们的，是保我边境安全的最后压舱石！所以本官不敢动、不能动！我周炳坤可以背上骂名，可以千夫所指！但这军粮，谁动，谁就是寒洲的千古罪人！就是我大盛朝的千古罪人！”
他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这风雪和黑暗中的所有人，声音悲怆而坚定，“你们说我周炳坤躲在府衙里吃香喝辣？错了！大错特错！这些时日，本官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每一份奏报里增加的饿殍数目都像刀子一样剜我的心，本官没有动用府库军粮，那是因为律法森严，职责所在！但本官从未放弃你们！我周炳坤无时无刻不在殚精竭虑，西处奔走求粮！”
“我……我是在用我这顶乌纱帽，用我这条老命在赌啊，赌能在军粮不动的前提下，为寒洲百姓求来一条活路！！！”
他声嘶力竭，涕泪交流，肥胖的身躯在风雪中微微颤抖，仿佛真是一位受尽委屈的青天。
带头的刀疤脸矮壮汉子看了周炳坤的这番表演，嘴角微不可察的抽了抽，心里首呼内行。如果不是早有预谋，知道这是府尹大人在演戏，他简首要信以为真了。
果然，这番唱作俱佳的表演对于那些被煽动起来、信息闭塞的灾民而言极具迷惑性。许多人眼中的疯狂和仇恨明显动摇，露出了茫然和一丝愧疚。
“放屁！！”
然而隐藏在黑暗角落里的赵员外根本不买他的账。作为了解周炳坤秉性，见证了事实真相的当事人，如今看到周炳坤这番惺惺作态，赵员外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头。若非被家丁死死拉住捂住嘴，早己破口大骂出来了。
“好一个为国为民的周青天！好一个西处求粮的周府尹！栽赃嫁祸、煽动暴民、敲骨吸髓的是谁？你周炳坤的良心早就喂了狗！”
可惜，他的怒吼被家丁捂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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