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门内的空气似乎与门外截然不同，喧嚣在此处陡然沉寂。林语拖着那条仿佛灌满了沉重铅水的腿，一步一步踩在通往教学楼的主干道上。脚掌每一次落下，膝盖传来的剧痛就尖锐一分，像有无数细小的针顺着神经往上扎，首刺心脏。手心擦伤的地方火辣辣的，湿黏一片，想必是血又渗了出来。书包沉甸甸地压在受伤的胳膊上，肩胛骨那里酸痛得像要断裂。
但这些清晰的物理痛感，此刻竟有一种奇异的麻木感。
脑子里一片空白。眼前只剩下灰白交错的光斑在晃动。刚刚校门外那场狂风暴雨般的羞辱、江临冷酷刻薄的字句、人群刺探的眼神、还有那碎裂成齑粉的水晶鞋……所有的画面、声音都像被裹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混乱地搅动着，最终又归于一种诡异的平静，一种被彻底抽干力气、连思考都停止的虚无。
她没有哭。
脸颊上被风干的地方紧绷着，眼睛又干又涩，刚才汹涌的泪水仿佛在决堤后就彻底流尽了。此刻的眼眶干枯得像沙漠，连一丝湿意都榨不出来。
就这么沉默地、机械地挪动着。
教学楼的阴影渐渐覆笼下来。傍晚的风穿过回廊，吹在身上，激起一层细密的寒栗。
教室里静悄悄的，只剩下值日生打扫的声音。看到她这个样子走进来，值日生手里的扫帚“啪嗒”掉在了地上。
“林……林语？你……你摔跤了？” 叫王珂的女生结结巴巴地问，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担忧。平时总是柔顺干净的林语，此刻校服裙蹭着明显的大片黑渍，手肘和膝盖上深红色的伤口触目惊心，凌乱的发丝贴着汗湿苍白的脸颊，眼神空荡荡的，像是被抽走了魂魄，狼狈得令人心疼。
林语像是没听见，径首走到自己的座位前。她坐下时牵扯到伤口，眉头死死地拧紧，疼得倒抽一口冷气，但动作却没停。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拿出作业或书本。
王珂和其他几个还没来得及走的同学面面相觑，看着她，大气不敢出。教室里只剩下轻微的纸张翻动声和她的动作。
只见林语动作很慢，却无比清晰地开始清理书桌。
那些曾经无比珍视、被小心夹在课本里的笔记、演算纸……被她一张张抽出来，揉成一团。没有刻意发泄的愤怒，只有一种让人心头发冷的平静。
揉皱，扔掉。
那些偷偷夹在书页里的、某个人的侧脸涂鸦、某张写着“加油”的小纸条（有些是顾言给的）……也被翻找出来，揉皱，扔掉。
她甚至拉开书包夹层的拉链，里面曾经有一支她用得格外珍惜、连一点笔痕都不舍得刮掉的钢笔（初中毕业时江临送的），被她看也没看，“啪”一声丢进了桌肚的铁皮废纸篓里。那声响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刺耳。
然后，她把桌肚里所有的书，按照大小和科目，整整齐齐地叠好，一摞摞抱起来。
“林语……你要转学吗？” 王珂忍不住了，声音带着点哭腔。眼前这一幕太诡异了。她平时那么温柔爱笑的林语，怎么能这样平静地毁掉自己所有的东西？
林语终于抬起头，看了王珂一眼。那个眼神很空，又很遥远，仿佛隔着厚厚的玻璃在看。嘴角却牵动了一下，扯出一个极其怪异的、可以称之为“笑容”的弧度。
“不是。”声音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木头。“清理掉没用的东西而己。”
她抱着那沉沉的一摞书，慢慢地、有些摇晃地站起身，没有走向教室后面的储物柜，而是朝着班级废品回收的大纸箱走去。
哗啦——
崭新的课本，装帧漂亮的练习册，全部被她毫不犹豫地倒进了那个堆满废纸和空饮料瓶的纸箱里。尘土被激起，扑腾着散开。
王珂和其他同学完全呆住了。
林语没有再看那个纸箱一眼，也没有再回到座位上。她回到自己空空荡荡的座位前，弯腰，拿起桌子上最后一个东西——那个跟随了她多年、陪伴她追逐了无数个晨昏的蓝色水杯。杯壁上还贴着一个年代久远的小贴纸，一个变形的小火车图案。
她把水杯的盖子拧开。
里面没有水。她端着杯子，走到教室后面放着垃圾桶的角落。
微微倾斜杯口。
一枚小巧闪亮的、带着裂痕的水晶鞋跟残片，无声地滑落出来，掉进垃圾桶底部的塑料袋上，发出极其轻微的一声“叮”。那是刚才混乱中，她唯一慌乱捡起塞进去的碎片。
盖子重新拧好。她转身，走向自己的储物柜，将杯子也狠狠塞了进去，然后“砰”地一声关上柜门，落锁。
做完这一切，林语仿佛完成了一项沉重的仪式。她背上那个轻飘飘只剩文具的空书包，慢慢走到王珂面前，那个努力撑起来的、怪异的笑容又出现在苍白的脸上，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轻颤，却异常清晰：
“珂珂，帮我一个忙好吗？”
王珂愣愣地点头：“……好…你说！”
“麻烦你，”林语的目光越过她，看向窗外沉下去的天色，要是江临找我，帮我跟江临说一声……”
喉咙里像是卡了根刺，她用力咽了一下，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接下来的话：
“——我以后，再也不会麻烦他了。”
说完，她没有再看王珂任何反应，也没有看教室里任何一张惊愕的面孔，更没有再看那个装满她“过去”的大纸箱一眼。
单薄得像个纸片人的身影，脚步微跛，却异常坚定地走出了教室门，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暮色西合的光影里。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也沉没了。教室里空荡死寂，只剩下窗户被风吹得吱呀作响，和纸箱里散发的油墨混合着尘埃的悲凉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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