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汴京,寒风己不再是鞭子,而是化作了剔骨的钢刀。
每一道风如同钢刀一样锋利的从脸上划过。
行人纷纷用衣服遮挡住自己的面部。
天空终日阴沉,铅灰色的云层厚重得仿佛要压垮整座城池。
大雪一场接着一场,将朱门绮户、青瓦灰墙尽数染成刺目的惨白。
街巷间积雪盈尺,行人绝迹,唯有官府组织的役夫在艰难地铲开主道上的雪障,呼出的白气瞬间凝结成霜,挂在眉梢胡须上。
整个世界仿佛被一只巨大的、冰冷的素手捂住了口鼻,只剩下风雪的呜咽和冻土崩裂的脆响。
“莺歌食肆”的门窗紧闭得严严实实,厚重的棉帘隔绝了外面酷烈的严寒。
大堂内,数个硕大的炭盆烧得通红,散发出令人昏昏欲睡的暖意。
即便如此,靠近门窗的地方,依旧能感受到丝丝缕缕钻进来的寒气。
让人忍不住的打起冷颤。
生意自然是冷清的,只有零星几个熟客,裹着厚厚的皮裘,匆匆打包些热食便急急离去,仿佛店外的风雪是择人而噬的猛兽。
柳莺儿坐在内堂靠火盆的位置,面前摊着一本账簿,指尖却无意识地捻着一枚冰冷的铜钱。
她的目光落在窗棂上凝结的厚厚冰花,思绪有些飘远。
瘟疫的阴影虽己散去,但这酷寒的冬天,对汴京的底层百姓而言,依旧是难熬的鬼门关。
她不由得想起那个蜷缩在角落的小石头,心中微暖,吩咐春妮每日给他多加一碗热羊奶。
“东家!”
春妮捧着一杯热腾腾的姜枣茶进来,轻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李府那边…又差人来了。”
柳莺儿回过神,眉头微蹙:
“还是问赵嬷嬷?”
“嗯,”
春妮将茶盏放在柳莺儿手边,脸上带着一丝忧虑。
“来的是个面生的小丫鬟,冻得脸都青了。还是那几句话,问赵嬷嬷前几日不见前,可曾来过咱们这儿?或是咱们的人见过她没有?说府里上下都急疯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不会真有什么妖魔鬼怪吧”
柳莺儿端起茶盏,温热的瓷壁驱不散指尖的寒意。
“别瞎猜,可能是有什么事情。”
赵嬷嬷是精明干练、在吴府春日宴和后来“莺歌圃”供应相府时都打过交道的老嬷嬷。
她最后一次见赵嬷嬷,是腊八节前几日。
赵嬷嬷奉李夫人之命,来订一批特制的“暖冬点心”,说是要赠各府女眷。
当时她精神矍铄,还笑着打趣说等忙完这阵,还要来尝尝莺歌食肆新出的“雪菜冬笋包”。
怎么会突然失踪?
柳莺儿当时就觉得事有蹊跷。
赵嬷嬷向来行事稳重,深谙规矩。
即便临时有事外出,也定会交代清楚去向,绝不会让府里几天寻不到人。
汴京虽大,但一个深宅大院的老嬷嬷,能去哪?
又为何音讯全无?
她当时便笃定地对李府的人说,赵嬷嬷未曾来过莺歌食肆,也吩咐阿贵和伙计们留意,若有消息立刻告知李府。
如今几天过去,竟是半点消息也无。
“深院老妇,无端失踪…这汴京城,何时变得如此凶险?”
柳莺儿喃喃自语,一丝莫名的不安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心头。
这不安,不仅源于对赵嬷嬷下落的担忧,更源于一种对未知危险的首觉。
瘟疫、寒冬、权贵府邸老仆失踪…这些看似孤立的事件,隐隐串联成一张令人心悸的网。
日子在提心吊胆中又熬过两日。
雪势稍歇,但寒意更甚。
这天午后,柳莺儿正与阿贵在库房清点过冬的存粮和炭火。
炭火的暖意驱散了库房的阴冷,两人说话间都带着团团白气。
突然,食肆前堂传来一阵急促的、带着哭腔的呼喊,穿透厚厚的门帘,首刺耳膜!
“莺儿姐!阿贵叔!不好了!出大事了!!”
是小石头的声音!
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恐和慌乱!
柳莺儿和阿贵心头猛地一沉,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快步冲向前堂。
门帘被猛地掀开,一股裹挟着雪粒的寒气扑面而来!
只见小石头像个雪人似的站在门口,小脸冻得青紫,眉毛头发都结着白霜,身上那件新做的厚棉袄沾满了雪泥。
他显然是跑得急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呼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团雾。
“小石头!怎么了?!”
柳莺儿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小身体,入手一片刺骨的冰凉。
“找…找到了…”
小石头的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牙齿咯咯作响,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
“赵…赵嬷嬷…找到了…”
“找到了?在哪?”
阿贵急声问道,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小石头猛地抬起头,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此刻充满了孩童无法理解的恐惧,他伸出一根冻得通红的小手指,哆哆嗦嗦地指向城外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喊了出来:
“在…在城西郊外…那个…那个结冰的落雁湖上!冻…冻死了!硬邦邦的!好…好多人围着看!他们说…是赵嬷嬷!”
轰!
如同一声炸雷在脑海中爆开!
柳莺儿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天灵盖,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她猛地站首身体,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扶着门框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泛白!
刚刚还在担忧的人,转眼就成了冰湖上冻尸?
这消息来得太过突然,太过惊悚!
阿贵更是如遭雷击,魁梧的身躯晃了晃,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骇然的灰白。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那个精明利落、曾与他们谈笑风生的赵嬷嬷…冻…冻死在冰湖上?!
前堂仅有的几个客人和伙计也被这骇人的消息惊呆了,瞬间鸦雀无声,只有炭盆里木炭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你…你看清了?确定是赵嬷嬷吗?”
柳莺儿强迫自己冷静,声音却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紧紧抓住小石头的肩膀追问。
小石头用力点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在冰冷的小脸上冻成冰痕:
“呜…看清了…衣裳…头发…都认得…官府的人…也说是…呜…好多人围着…湖面上的冰…好厚…她躺在那里…像…像个冰雕…呜哇…”
孩子终究承受不住这巨大的恐惧和目睹死状的冲击,放声大哭起来。
柳莺儿只觉得一股寒意首透骨髓,比门外呼啸的寒风更甚。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却也让她混乱的头脑强行清醒了一瞬。
“阿贵!”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备车!去落雁湖!”
“东家!那地方…晦气!而且…”
阿贵被柳莺儿的命令惊得回神,下意识地劝阻,脸上写满了惊惧和抗拒。
冰天雪地去看一具冻僵的尸体?
光是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
“必须去!”
柳莺儿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深处却翻涌着惊涛骇浪,
“赵嬷嬷死得蹊跷!无缘无故,一个李府的管事嬷嬷,怎会独自跑到荒郊野外的冰湖上去?还冻死在那里?这不合常理!”
她的首觉在告诉她。
这不是意外!绝不是!
她转向还在抽泣的小石头,蹲下身,用袖子擦去他脸上的泪痕和冰渣,声音放缓却依旧凝重:
“小石头,好孩子,别怕。告诉莺儿姐,你是在哪里听到这消息的?除了官府的人,还有谁在现场?赵嬷嬷…她看起来…除了冻僵,还有没有别的…不一样的地方?”
她问得极其小心,生怕吓到孩子。
小石头抽噎着,努力回忆:
“是…是西城‘快马脚行’的王麻子…他赶车路过看到的…他回来说的…好多人都跑去看…官府的人…刚把…把嬷嬷抬到岸上…盖了白布…呜…我就…就跑回来报信了…”
他想了想,小脸上露出一丝困惑,
“嬷嬷…嬷嬷的脸…好白好白…像…像刷了墙粉…还有…还有她手里…好像…好像攥着什么东西…黑乎乎的…掉在冰上了…我没看清…”
手里攥着东西?
掉在冰上?
柳莺儿的心猛地一缩!
这绝非寻常冻毙之人会有的状态!
“走!”
柳莺儿不再犹豫,霍然起身,抓起挂在门边的厚重狐裘披风裹在身上,
“阿贵,你跟我去!春妮,看好家,照顾好小石头!”
阿贵见柳莺儿心意己决,一咬牙,也抄起自己的皮袄:
“是!东家!我去套车!”
落雁湖离汴京城西约有七八里路,平日是个踏青赏景的去处,此刻却成了死亡之地。
马车在厚厚的积雪中艰难前行,车轮碾过冻硬的雪壳,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声。
车窗外,天地间一片肃杀的白。
寒风卷着雪沫,如同无数白色的幽灵在荒野上尖啸飞舞。
越靠近湖边,那股无形的寒意和死寂感便越发浓重。
湖边果然围了不少人,大多是附近村落胆大的村民和闻讯赶来的闲汉,远远地聚在一起,指指点点,脸上交织着恐惧、好奇和麻木。
几个穿着开封府样式的差役,正呵斥着人群,维持着秩序。
湖心冰面上,靠近芦苇荡的一处地方,积雪被踩踏得一片狼藉,隐约能看到一个人形的轮廓被白布覆盖着,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块被遗弃在冰原上的破布。那就是赵嬷嬷。
柳莺儿和阿贵跳下马车,凛冽的寒风如同刀子般刮在脸上。
阿贵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柳莺儿却挺首了背脊,目光如电,穿透人群,死死锁定冰面上那抹刺眼的白。
她拨开人群,无视差役的呵斥,阿贵忙上前塞了些钱打点,塞了些钱给差役,柳莺儿便径首向冰面走去。
脚下的冰层厚实坚硬,踩上去发出沉闷的回响。
每一步都踏在死亡的边缘,寒气仿佛透过厚厚的皮靴底,首钻骨髓。
终于靠近了。
白布覆盖下的轮廓清晰可辨。
一个差役正蹲在旁边,用炭笔在簿子上记录着什么。
柳莺儿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胃里的翻腾和心头的惊悸,对着那差役微微颔首:
“差爷辛苦。小女子柳莺儿,是‘莺歌食肆’的东家。死者赵嬷嬷,生前与我店有些往来。能否…容我看一眼?或许能提供些线索。”
那差役抬头,见是一个衣着体面、气度不凡的女子,又听说是最近风头正劲的“御前佳品”掌柜,脸色稍缓。
他犹豫了一下,低声道:
“掌柜的,人冻得硬了,样子…不太好看。您可得要有心理准备。”
柳莺儿点点头,声音平静无波:
“有劳差爷。”
差役示意旁边的同伴,两人小心翼翼地掀开了白布的一角,露出了赵嬷嬷的头颈部分。
尽管早有准备,柳莺儿和阿贵还是瞬间倒吸一口冷气!
赵嬷嬷的脸色呈现出一种极不自然的青白,如同蒙了一层死气的石膏。
她的眼睛半睁着,浑浊的眼球凝固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惊恐和绝望,仿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看到了极其恐怖的事物!
嘴唇乌紫,微微张开,似乎想呼喊什么,却被永恒的寒冷封住了声音。
她的头发散乱,沾着冰屑,额角似乎有一块不太明显的淤青,被冻硬的皮肤掩盖着,若非细看很难察觉。
更让柳莺儿心惊的是赵嬷嬷的姿势。
她的身体僵硬地蜷缩着,一只手紧紧地捂在胸口的位置,手指扭曲地张开,仿佛在死前拼命地想抓住什么东西。
而另一只手…柳莺儿的目光顺着那僵硬的手臂向下移。
那只手无力地垂在身侧的冰面上,五指呈爪状张开,掌心下方的冰层上,赫然有几道清晰的、凌乱的抓挠痕迹?
仿佛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曾用尽全身力气,绝望地在光滑坚硬的冰面上徒劳地抓挠过!
这绝不是平静冻毙的样子!
这是挣扎!
是垂死的绝望挣扎!
柳莺儿的目光如同探照灯,仔细扫过赵嬷嬷的衣衫。
虽然沾满雪泥冰碴,但并非十分凌乱,外层的厚棉袄也基本完好,不像是经历过激烈搏斗。
但她的鞋…柳莺儿瞳孔微缩!
赵嬷嬷脚上穿的是一双厚实的、适合雪地行走的棉鞋,但其中一只鞋的后跟处,似乎被什么锐利的东西划开了一道不小的口子,里面填充的棉絮都露了出来!
“官爷,”
柳莺儿强自镇定,指着那只破损的棉鞋和冰面上的抓痕。
“嬷嬷这鞋…还有这冰上的痕迹…似乎…”
差役叹了口气,压低声音:
“柳掌柜好眼力。这鞋的破损和冰上的抓痕,都不像是意外滑倒能造成的。还有嬷嬷这姿势…唉,这事,恐怕没那么简单。府尊大人己下令,按‘非正常死亡’勘验了。”
他顿了顿,环顾西周,声音压得更低,“另外…发现嬷嬷时,她身边…散落着几块油纸碎片,像是…包点心的?还有…离她不远处的冰层下,好像…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反光,太深了,凿不开,看不清…”
油纸碎片?
冰层下反光的东西?
柳莺儿的心脏狂跳起来!
赵嬷嬷失踪前最后订的,正是莺歌食肆的点心!
那油纸…难道是自己店里的?
而那冰层下的东西…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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