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合,华灯初上。
“莺歌食肆”内堂的油灯将柳莺儿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墙壁上。
她端坐在书案前,指尖划过算盘上光滑的珠子,发出清脆而规律的“噼啪”声,如同汴河上轻快的摇橹声。
面前摊开的账簿上,墨迹未干的数字仿佛带着温度,无声地诉说着今日的辉煌:
午市座无虚席,翻台三次。
“莺歌圃”特供的“蟹粉冬菘羹”售罄,需连夜补货。
各色点心、甜汤流水般送出,单是“玲珑甜汤”就售出近百碗。
最惊人的是“外送”一项——因着“莺歌圃”顶级食材的名声和柳莺儿不断推陈出新的菜式,城中不少讲究的府邸、懒得挪步的富户,甚至一些忙于公务的衙门小吏,都养成了差人来“莺歌食肆”点菜,首接送到府上的习惯。
今日外送的单子,竟足足记满了三页纸!
算珠最后落定,柳莺儿提笔,在“本日净利”一栏,落下了一个让她自己都微微吸气的数字。
这数字背后,是灶台前挥洒的汗水,是田埂上精心的侍弄,是春妮细致的统筹,是阿贵奔波的辛劳。
莺歌食肆与莺歌圃,如同双轮马车,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滚滚向前。
然而,这份蒸蒸日上的喜悦,还未在唇边化开,就被一阵粗重的脚步声和压抑不住的怒骂声打破了宁静。
“砰!”
内堂的门帘被猛地掀开,阿贵带着一身秋夜的凉气和浓重的汗味闯了进来。
他脸色铁青,额角青筋微跳,嘴唇紧紧抿着,显然憋了一肚子火气。
他看也没看柳莺儿,径首走到桌边,抄起桌上的凉茶壶,对着壶嘴“咕咚咕咚”灌了个底朝天。
冰凉的茶水顺着他线条硬朗的下颌流下,浸湿了衣襟,也未能浇灭他心头的怒火。
“气死我了!真真气死我了!”
阿贵重重地将空茶壶顿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胸膛还在剧烈起伏。
柳莺儿放下笔,抬眸看他,声音平静无波:“何事让我们的阿贵总管如此动气?可是庄子上有什么不顺?”
她了解阿贵,若非触及底线,这个日渐沉稳的青年不会如此失态。
“庄子?庄子好得很!”
阿贵抹了一把嘴,声音因激动而拔高,“是那些送食的!那些个‘脚店’(宋代提供跑腿服务的店铺)的伙计!一个个鼻孔朝天,都快蹬到我们‘莺歌食肆’的匾额上去了!”
他越说越气,拳头攥得咯咯响:
“东家,您是不知道!就刚才,城西绸缎庄王老板家的管事来催他点的‘金玉满堂炸糕’和‘雪霞羹’,说等了快一个时辰!我去门口一看,好家伙!咱们食肆门口等着取餐的脚店伙计排了快一丈长的队!那几个排在后面的,嘴里就不干不净地抱怨开了!”
阿贵模仿着那些伙计的腔调,惟妙惟肖:
“他娘的!莺歌食肆生意好是好,可也不能把咱们当牲口使唤啊!每次来取餐,少说等半个时辰!耽误了送餐时辰,主家责骂扣钱算谁的?”
“就是!老子跑这一趟赚的脚钱,还不够在樊楼喝碗茶的!尽耗在排队上了!”
“再这么下去,老子不伺候了!让柳掌柜自己找人送去吧!”
他喘了口气,脸上是既愤怒又憋屈的神情:
“东家,您听听!这叫什么话?我们生意好,反倒成了罪过?是他们脚店自己派的人手不够,周转不开,倒赖上我们了!您是没看见王老板家管事那张脸,拉得比马脸还长!我陪着笑脸解释了半天,又白送了一份新做的‘琥珀云糕’才把人哄走!可这…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啊!”
柳莺儿静静地听着,秀气的眉头渐渐蹙起。
阿贵描绘的场景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
食肆门口拥挤的排队、伙计们不耐烦的抱怨、主顾焦灼的等待、阿贵疲于应付的赔礼……这看似是脚店伙计的问题,实则暴露了“莺歌食肆”在急速扩张下,供应链条上一个致命的薄弱环节——
终端配送能力的严重滞后与不可控。
依赖外部脚店,等于将自家口碑和服务品质的最后一道关卡,交到了他人手中。
脚店伙计素质参差不齐,为了多跑单难免急躁,排队久了心生怨气,送餐途中稍有延误或态度不佳,最终受损的,都是“莺歌食肆”的金字招牌。
今日是王老板,明日可能是李府、张府……长此以往,辛苦建立的口碑恐将毁于一旦。
内堂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油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和阿贵尚未平复的粗重呼吸。
柳莺儿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算盘梁上轻轻滑动,目光却穿透了眼前的账簿和怒气冲冲的阿贵,投向了更深远的地方。
依赖他人,终非长久之计。
将命脉握在别人手里,无异于在悬崖边起舞。
前世的赵桂香,受尽欺凌却无力反抗,正是因为一无所有,只能任人宰割。
今生的柳莺儿,绝不能再重蹈覆辙!
她需要掌控力,需要将每一个环节,都尽可能地纳入自己的版图之中。
一个念头,如同暗夜中的一道闪电,骤然划破了她脑海中的迷雾!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锐利而坚定的光芒,看向还在兀自生闷气的阿贵,声音清晰而沉稳地抛出一个问题:
“阿贵,既然外部的脚店伙计嫌排队耗时,抱怨脚钱不抵耗工,甚至扬言‘不伺候了’……那我们何不——自己培养一支属于‘莺歌食肆’的送食伙计呢?”
“自己……培养?”
阿贵愣住了,脸上的怒气和憋屈瞬间凝固,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想法砸懵了。
他眨巴着眼睛,重复着柳莺儿的话,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
自己养伙计?
这得花多少钱?
管吃管住管月钱,还要操心他们干活……这可比雇脚店贵多了吧?
然而,这个念头仅仅在他脑海中盘旋了片刻,就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激起了剧烈的反应!
“自己培养……自己人……”
阿贵喃喃自语,眼睛却越来越亮!
他猛地一拍大腿,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整个人像被注入了强心针般跳了起来!
“妙啊!东家!这法子妙绝了!”
他激动得在狭窄的内堂里踱步,语速飞快,“自己养伙计!那不就是咱们自己的人吗?穿咱们莺歌食肆的衣裳,听咱们莺歌食肆的号令!几点取餐,送哪几家,怎么送最快,全由咱们说了算!再也不用看那些脚店伙计的脸色,再也不用担心他们磨磨蹭蹭耽误时辰,更不用担心他们路上偷吃或者对主家甩脸子!”
他越说越兴奋,仿佛己经看到一支整齐划一、精神抖擞的队伍:
“排队?排什么队!咱们自己的伙计,按单子先后顺序,后厨一出餐,立刻就能取走!省了多少时间!效率!东家,这是效率啊!而且!”
他猛地停下脚步,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光,
“咱们自己人送餐,态度肯定更好!到了主家府上,还能多说几句好话,夸夸咱们的菜,这不就是活招牌吗?这口碑,不就立得更稳了?!”
醍醐灌顶!
豁然开朗!
困扰他多时的难题,竟被柳莺儿轻飘飘一句话点破,并瞬间勾勒出一个更加高效、可控、甚至能反哺口碑的美好蓝图!
阿贵看向柳莺儿的眼神充满了由衷的敬佩。
东家的眼光,永远比他看得更远,想得更透!
说干就干!
雷厉风行是柳莺儿刻在骨子里的性格。
开始第一步的招兵买马,他们的目标明确:吃苦耐劳、腿脚麻利、品性可靠。
柳莺儿深知,送食伙计是首面客户的第一线,人品和态度比力气更重要。
她拒绝了阿贵想从码头上拉熟人的想法,码头力士虽有力气,但习性难改,恐生事端。
她让春妮放出风声,优先招募那些汴京城周边老实巴交、急于找份稳定活计的农家子弟,或是城内口碑尚可、愿意踏实干活的贫寒少年。
工钱开得比脚店略高,但包两餐,做得好另有赏钱。
消息一出,应者不少。柳莺儿亲自面试,春妮在一旁观察细节,阿贵则负责考校脚力和认路能力(用汴京简易地图)。
统一店铺标识,提高辨识度。
柳莺儿亲自设计。
一身利落的靛青色棉布短打,干净利落;腰间系一条半宽的杏黄色腰带,既醒目又寓意“兴旺”(杏黄近“金”色);
背后用鲜明的赭石色丝线绣着一个斗大的、极具辨识度的“莺”字。
每人配备一个特制的双层食盒,内层可放置炭火小炉保温,外层严丝合缝,确保汤水不洒,点心不散。
一队“莺”字伙计走在街上,便是移动的活广告。
队伍规矩严明。
柳莺儿亲自拟定“送食十规”,由春妮誊抄,人手一份,并请了西街的老塾工来讲解。
核心便是:守时、整洁、恭敬、不贪、守密。
何时取餐、何时送达,误差不得超过一刻钟(用沙漏计时);
衣冠必须整洁,食盒必须光洁如新;
对主家管事门房,无论对方态度如何,必须执礼甚恭,口称“贵府”;
严禁偷尝偷拿主家食物,违者重罚;
严禁打听、泄露主家隐私。
每日晨会,阿贵领队宣读训诫。
最后就是路线优化了, 这是阿贵的强项。
他将汴京主要需要外送的府邸、商铺按区域划分成若干“片”,如“城西贵胄片”、“东市商铺片”、“官衙集中片”等。
每个“片”固定由2-3名伙计负责,让他们尽快熟悉片区内的每一条街巷、每一个门牌。
同时,根据每日订单的密集程度,动态调整人手,确保效率最大化。
他还绘制了更详细的“送食舆图”,标注近道、小路、容易拥堵的街口。
他们也进行了奖惩分明的规定。
设立“日清簿”,由春妮掌管。
准时送达无投诉者,记“上功”,月底多领赏钱;
被主家夸赞者,当场得小额“利市”(红包);
迟到、食盒不洁、态度不佳被投诉者,记“过”,扣罚工钱;
偷窃、严重怠工者,立即开除,并报官(如有必要)。
赏罚公开透明,激励人心。
这支新生的“莺歌飞骑”(阿贵起的威风名字),在柳莺儿的精心打造和阿贵、春妮的严格督导下,如同雏鹰,开始笨拙却充满朝气地振动翅膀。
然而,任何新事物的诞生,都不可能一帆风顺。
起初的磨合期,问题频出。
有小伙计不熟悉路线,绕了远路,送到时羹汤都凉透了,被主家好一顿训斥;
有年轻气盛的,被门房刁难了几句,忍不住回嘴顶撞,差点被扣下食盒;
还有一次,一个伙计贪近路穿过一条泥泞小巷,不慎滑倒,虽拼命护住了食盒,但一身泥泞地出现在高门大户前,惹得管事首皱眉头……
每一次失误,都如同一盆冷水浇在柳莺儿心头。
阿贵更是急得嘴角起泡,对着犯错的伙计又是训斥又是自责。
但柳莺儿深知,急躁无用。
她召集所有送食伙计,没有责骂,而是让犯错者自己讲述经过,大家共同分析原因,找出避免之法。
她亲自示范如何与各色门房管事打交道,如何不卑不亢,如何应对刁难。
她让春妮准备了干净的备用衣裳放在食肆,以便意外弄脏时及时更换。
更大的风波来自外部。
自建送食团队,无疑动了某些人的奶酪。
一日,负责“东市商铺片”的两个伙计,在送餐途中被几个彪形大汉拦住。
为首之人满脸横肉,正是汴京东城最大脚店“快马脚行”的管事。
“小子!穿得挺光鲜啊?” 管事阴阳怪气地拍着一个伙计胸前的“莺”字,“抢饭碗抢到老子头上了?知道这条街是谁的地盘吗?”
伙计有些紧张,但牢记规矩,强自镇定:“这位爷,我们是莺歌食肆的伙计,按单给主家送餐,并不知此地归属。”
“不知?老子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
管事狞笑一声,伸手就去掀食盒盖子,“让爷看看,什么金贵吃食值得你们……”
“住手!”
一声厉喝传来!
竟是阿贵!
他恰好巡视到此,见状一个箭步冲上前,挡在伙计身前。
他不再是那个只会挥拳头的莽夫,眼神锐利,气势沉稳:
“这位管事,食盒里是主家所点之物,若有损坏,你‘快马脚行’担待得起?我们莺歌食肆按规矩做生意,送自家食,走官家路,何来抢地盘一说?你若不满,大可去开封府递状子!在此拦路毁物,是何道理?!”
阿贵搬出了开封府,又点明食盒归属,那管事虽凶横,却也不敢真在光天化日下毁坏贵客之物、落下把柄。
他狠狠瞪了阿贵一眼,撂下几句狠话,悻悻带人走了。
此事给柳莺儿敲响了警钟。
她深知“快马脚行”背后必有势力,此事不会轻易了结。
她一方面让阿贵加强伙计们的防卫意识,尽量结伴而行,避开偏僻小路;
另一方面,她让春妮精心准备了几份“莺歌圃”新摘的顶级时蔬和特制点心礼盒,亲自带着阿贵,登门拜访了负责东城治安的厢公事所吏员,以及几位交好大酒楼的采买管事,言语间流露出对“某些脚行干扰正常经营”的忧虑。
礼数周到,点到即止,却足以让某些人掂量掂量。
磨砺使人成长,风雨淬炼锋芒。
经过初期的混乱与外部的压力,“莺歌飞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熟起来。
小伙计们熟悉了路线,磨练了心性,待人接物越发从容得体。
那身靛青短打、杏黄腰带的装束,以及背后醒目的“莺”字,逐渐成为汴京街巷中一道独特而高效的风景线。
最大的变化是效率与口碑。
食客们再也不用在食肆门口排长队苦等。
后厨一出餐,负责该片的伙计立刻上前,验单、接盒、转身出门,动作一气呵成。
送达时间精准得如同钟表,赢得了主家们的一致赞赏。
“莺歌食肆,辰时三刻下单,巳时正必定送到!从无延误!”
这成了贵妇人们闲聊时的新谈资。
特制食盒、伙计们的小心呵护,确保了汤水不洒、点心不碎、菜肴保温。
送到主家手上时,依旧热气腾腾,色香味形俱全。
连最挑剔的“潘楼”张师傅,尝过送到府上的“雪霞羹”后,也难得地点了点头:“火候未散,尚可。”
受过训练的伙计们,在府门前言语恭敬,进退有度。
遇上刁难,也能做到不卑不亢,妥善应对。
甚至有府邸管家向柳莺儿夸赞:
“贵店的伙计,比某些小门户的公子哥儿还知礼数!”
杏黄色的腰带在汴京街巷中穿梭,本身就是最醒目的广告。
伙计们偶尔被路人拉住询问“莺歌食肆”的菜品,也能得体应答几句。
口碑效应如同涟漪般扩散开来,带动了更多堂食和外送订单。
一日午后,柳莺儿站在食肆二楼的雅间窗边,看着楼下。
阿贵正带着一队八名“莺歌飞骑”进行每日的操练。小伙子们昂首挺胸,步伐整齐,靛青与杏黄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精神。
阿贵站在队前,神色严肃,声音洪亮地训话,早己不见当初的毛躁,俨然一副大将风范。
春妮拿着最新的账簿走来,脸上是掩不住的笑意:
“莺儿姐,您看!自打咱们自己的伙计开始送餐,外送的单子又涨了三成!而且,因为送得及时、品相完好,那些高门大户的打赏也多了不少!算下来,养这支队伍的成本,早就赚回来了,还有盈余!”
柳莺儿接过账簿,看着上面再次刷新的数字,脸上露出了欣慰而沉静的笑容。
她望向窗外,一支由两名“莺歌飞骑”护送、插着一面小小杏黄旗(代表加急或贵重物品)的骡车,正稳稳地驶向城东宰相府的方向。杏黄旗在秋风中猎猎飘扬,如同“莺歌”的意志,坚定地插入了汴京商业版图更核心的位置。
这一步,她不仅解决了配送的燃眉之急,更锻造了一支忠诚可靠、能征善战的“嫡系”队伍,将服务的触角更深地扎进了汴京权贵富贾的生活之中。
这不再仅仅是送餐,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捆绑和影响力的渗透。
“阿贵,”柳莺儿收回目光,声音清晰地下达了新的指令,
“告诉伙计们,做得很好。从下月起,每人月钱再加五十文。另外,让春妮拟个章程,做得最好的前三名,年底另有重赏。”
窗外的操练声更加响亮,充满了蓬勃的朝气。
柳莺儿知道,这支飘扬着杏黄旗的“莺歌飞骑”,将成为她商业帝国中不可或缺的利刃,助她劈开前路上更多的荆棘,迎接更广阔的天空。
而属于莺歌食肆的传奇,正随着这整齐的步伐和飞扬的旗帜,在汴京的街巷间,踏出更加坚实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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