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师傅那声粗鲁的呵斥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散了赵桂香脑中最后一丝混沌的迷雾。
她下意识地瑟缩，那是柳莺儿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反应——对粗暴的恐惧，对权威的顺从。
然而，就在这瑟缩的瞬间，一股截然不同的、汹涌澎湃的狂潮，猛地冲垮了那点可怜的怯懦，将她整个人席卷！
她清晰地感觉到了自己指尖下萝卜粗糙的表皮和冰凉的汁水；
她听到了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正以前所未有的、强劲而平稳的节奏，**咚咚！咚咚！** 地搏动着！
这声音如此清晰，如此有力，穿透了后厨的嘈杂，在她灵魂深处轰然回响！
活着！
她真的还活着！
不再是那个躺在惨白病床上，听着自己心跳如同破旧风箱般嘶哑、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心裂肺疼痛的赵桂香！
不再是那个被病魔吸干了所有生气、连抬起手指都耗尽全力的绝望妇人！
她低下头，再次看向自己的双手——白皙，纤细，指甲圆润，指关节灵活有力。
她甚至能感觉到血液在皮肤下奔流的热度，感觉到肌肉蕴含的、久违的弹性！
这具身体，年轻得不可思议，健康得如同初春抽芽的柳枝！
她忍不住用力握紧了拳头，清晰的骨节凸起，一股沛然的、新生的力量感瞬间充盈了西肢百骸！
欣喜，一种近乎癫狂的、劫后余生的狂喜，如同滚烫的熔岩，瞬间淹没了她！
喉咙里涌上一股强烈的酸涩，视线迅速模糊。
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让那声混杂着无尽辛酸与滔天庆幸的嚎哭冲破喉咙。
老天爷！是老天爷听到了她沉入海底时那最后一丝不甘的呐喊吗？
没有给她解脱，而是给了她一个如此荒诞、却又如此珍贵的——重生！
前世在冰冷海水里彻底熄灭的对生命的渴望，在此刻，在这具年轻、健康、充满无限可能的躯壳里，如同被狂风骤然吹旺的灶火，熊熊燃烧起来，炽热得几乎要将她焚毁！
那曾经被病痛和绝望磨蚀殆尽的求生意志，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如此刻般强烈地咆哮着：
“活着！这一次，我一定要好好活着！拼尽全力地活下去！绝不再让命运轻易夺走！”
这无声的呐喊在她脑海中反复激荡，驱散了初醒时的迷茫和恐惧，注入了一种近乎蛮横的坚定。
她深吸一口气，后厨里混杂的油烟、柴火、生食材的气味，此刻闻起来都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生”的气息。
她蹲下身，拿起那颗萝卜，握紧了那把陈旧的菜刀。
“嚓——嚓——嚓——”
刀刃切入萝卜的声音，稳定、均匀，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
这声音，这触感，让她恍惚间回到了自己那间小小的早餐店。
那时的她，也是这样，日复一日，在氤氲的蒸汽和油香中，用双手一刀一刀地切出生活的轨迹。
只是现在……场景换了，身份换了，刀下的食材也换了。
“死妮子！磨磨蹭蹭！剥个蒜要剥到明年开春吗？！”
一个更加尖利、刻薄的女声，如同淬了冰的针，猛地刺破了赵桂香沉浸在狂喜中的短暂宁静。
她循声望去，只见厨房通往大堂的门帘被粗暴地掀开，一个穿着深色绸布褙子、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插着一根廉价银簪的妇人叉腰站在门口。
妇人约莫西十上下，颧骨高耸，薄嘴唇紧抿着，一双吊梢眼如同鹰隼般锐利地扫视着后厨的每一个角落，最终死死钉在蹲在地上的“柳莺儿”身上。
她腰间挂着一大串沉甸甸的铜钥匙，随着她的动作叮当作响，仿佛是她权威的象征。
这是“清心居”的老板娘，人称“孙三娘”。
王婆子曾在她昏迷时絮叨过几句，说这女人是出了名的精明刻薄，锱铢必较，对手下人更是严苛到了极点。
赵桂香（柳莺儿）的心猛地一沉。
狂喜的余温尚未散尽，现实的冰水己兜头浇下。她不再是那个可以凭自己手艺养活自己的早餐店老板了。
她是柳莺儿，“清心居”里地位最低微、可以任人呼来喝去的下等厨娘。
她的生死荣辱，可能就在眼前这个刻薄妇人一念之间。
“看什么看？！眼珠子不想要了？！”
孙三娘见她不答话，只是抬眼看自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几步上前，尖利的指甲几乎要戳到赵桂香的鼻尖。
“躺了两天，躺出小姐脾气了是吧？真当自己是金枝玉叶了？我告诉你，柳莺儿！这‘清心居’不养闲人！你吃的每一粒米，穿的每一寸布，都是老娘我施舍给你的！再敢偷懒耍滑，仔细你的皮！”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赵桂香脸上。
前世独自支撑小店，也受过委屈，但何曾被人如此指着鼻子，像训斥一条狗般辱骂？
一股怒火“噌”地窜上心头，属于赵桂香的倔强几乎要冲破喉咙顶回去。
但理智的弦死死绷紧了——活下去！这个刚刚在心底立下的誓言，比任何尊严都重要。现在顶撞，无异于以卵击石。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眼底翻腾的屈辱和冰冷的审视，用尽全身力气，才让声音听起来带着柳莺儿惯有的微弱颤抖：
“对……对不起，老板娘……我……我这就去剥蒜……” 她放下菜刀，几乎是踉跄着，走向角落里那一大筐散发着浓烈辛辣气味的蒜头。
“哼！贱骨头就是欠敲打！”孙三娘冷哼一声，目光转向正在奋力剁骨的李师傅，语气稍微缓和，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李头儿，前头雅座张员外那桌，点的‘雪霞羹’（注：宋代名菜，以芙蓉花、豆腐等制成，色如雪映朝霞）怎么还没好？客人都等急了！还有，省着点用那上好的麻油！那可不是水，是钱！”
“知道了，老板娘！”李师傅瓮声瓮气地应着，剁骨刀的力道更重了几分，仿佛把不满都发泄在骨头上。
赵桂香蹲在角落，拿起一颗沾着泥土的蒜头，坚硬的外皮硌着指尖。
她学着旁边一个同样在剥蒜的小丫头的样子，用指甲费力地去抠。
粗糙的蒜皮，刺鼻的辛辣气味，还有指尖传来的微痛，都在清晰地提醒她：
这就是她的新身份，她的新生活。卑微，繁重，且毫无尊严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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