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驿的土墙在燃烧。
不是火把，不是篝火，是尸体在烧。吐蕃人踩着同伴焦黑的尸体，如同地狱里爬出的恶鬼，疯狂地冲击着最后几段摇摇欲坠的矮墙。
空气里弥漫着无法形容的恶臭——硝烟、血肉焦糊、还有郑玄同博士那“紫火”燃烧后留下的、带着甜腻腥气的毒烟。
“顶住！给老子顶住！” 吴老六的嗓子早就喊劈了，像破风箱在嘶吼。
他半边身子被血染透，一条胳膊软软地耷拉着，仅存的独眼也被烟熏得通红。
他背靠着一段被撞得向内凹陷的土墙，用还能动的右手死死扣住一杆炸膛后仅剩半截、枪管滚烫扭曲的“天火铳”残骸，当作铁棍，狠狠砸向一个刚冒头的吐蕃兵头盔！
“当啷！” 一声闷响，那吐蕃兵脑袋一歪，滚下墙头。但更多的弯刀从豁口处涌了进来！
“吴头儿！没…没毒箭了！” 一个满脸血污、只剩半截耳朵的年轻驿卒带着哭腔嘶喊，手里挥舞着一把豁了口的腰刀，胡乱劈砍着。
“石头！砖块！用石头砸！” 李瘸子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最后的气力，佝偻的身体像一张拉满的弓，将一块沉重的墙砖狠狠砸向墙外的敌群！
他怀里那个空铜匣早就不知丢到了哪里，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野兽般的疯狂和一丝对肃州方向的眷恋。
婆娘…老汉…尽力了…
驿站内，还站着的活人不到二十个。人人带伤，个个浴血，像一群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墙外的喊杀声、惨叫声、重盾撞击墙体的闷响声，如同催命的鼓点，越来越近！
“弟兄们…” 吴老六用残破的铳管撑着身体，环顾着身边这群衣衫褴褛、伤痕累累却依旧死死钉在墙根的汉子，独眼里滚下混着血和灰的热泪，“咱们…对得起郡王！对得起肃州的婆娘娃娃了！
下辈子…老子还带你们守驿站！”
他猛地吸进一口带着毒烟和血腥的灼热空气，用尽全身力气发出最后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咆哮：
“点火！把剩下的‘紫火罐’…全给老子点了！请狗崽子…吃顿热的！”
墙角下，几个浑身是血的驿卒眼中爆发出决绝的光芒，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点燃的火折子，狠狠戳向仅存的几个装满粘稠“紫火粉”的陶罐引信！
嗤嗤嗤…
引信疯狂燃烧！
“撤进地窖！快！” 吴老六嘶声大吼，拖着断臂，和还能动的驿卒连滚带爬扑向驿站中央那口被杂物半掩着的、深藏地下的储水窖口。
李瘸子被一个驿卒架着，几乎是扔了进去。
轰！轰轰轰！！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撕裂了黎明的寂静！比雷霆更响！比地龙翻身更猛！
狂暴的紫黑色火焰混合着致命的毒烟，如同地狱之火喷涌而出，瞬间吞噬了黄沙驿残存的土墙和墙内外所有能吞噬的东西！
冲在最前面的数百吐蕃重盾兵和琼保武士，连同他们的盾牌、弯刀、铁甲，在恐怖的爆炸和高温中瞬间汽化、扭曲、碎裂！
残肢断臂和燃烧的碎片被抛向高空，如同下了一场血肉与火焰的暴雨！
地窖在剧烈的震动中簌簌落土。
吴老六死死捂住李瘸子的嘴，听着外面那如同末日般的轰响渐渐平息，只剩下零星建筑倒塌的呻吟和远处传来的、充满惊骇与混乱的吐蕃语嘶吼。成功了？还是…同归于尽了？
肃州常平仓。空气凝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王石头坐在一张粗糙的条凳上，腰刀横在膝头，布满血丝的独眼像刀子一样刮过面前肃州通判和一众粮吏煞白的脸。
仓外，是黑压压一片沉默等待配粮的百姓，无数双饥饿的眼睛盯着仓门，空气里只有压抑的喘息和辘辘饥肠声。
“二十天？” 王石头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他粗糙的手指重重戳在崭新的粮囤账册上，“通判大人，你告诉老子，按郡王府的严令，一口人一天二两麦，掺上野菜树皮吊命，肃州城男女老幼七万三千口，一天耗粮多少？二十天，又耗多少？”
通判额头冷汗涔涔，嘴唇哆嗦着：“回…回署令，一日耗粮…约一千西百六十石…二十日…需…需两万九千两百石…” 他声音越来越低，不敢看王石头那双仿佛要吃人的眼睛。
账册上追回贪墨、清点存粮，满打满算，只有两万五千石出头！差着整整西千石！
西千石！那是西万肃州军民五天吊命的粮食！
死寂。粮吏们头埋得更低了，恨不得缩进地缝里。
仓外的百姓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令人窒息的绝望，不安的骚动如同涟漪般扩散开来。
王石头缓缓站起身，腰刀刀鞘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他走到一个粮囤前，抓了一把金黄的麦粒，麦粒从指缝间滑落，砸在囤底，声音清晰得刺耳。
“差西千石…” 他猛地转身，独眼如同燃烧的炭火，死死盯住通判，“通判大人，你说…这西千石，是让城西张老爷的米铺再吐出来？
还是…从你们这些官老爷、粮吏老爷的嘴里省出来？嗯？”
通判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署令！署令明鉴！
肃州粮仓，己是刮地三尺…实在是…实在是…一粒也挤不出了啊！” 其他粮吏也呼啦啦跪倒一片，磕头如捣蒜。
“挤不出？” 王石头突然笑了，笑容狰狞无比，“好！挤不出，那就换！”
他猛地抽出腰刀，雪亮的刀锋在昏暗的仓廪里闪过一道寒光，重重插在通判面前的青砖地上！
“传老子令！肃州城！从今日起，所有官吏、衙役、差人、仓吏！口粮减半！省下来的粮，给守城的兵！给挖壕的民夫！给快饿死的娃娃！”
“还有！” 他刀锋一指跪着的粮吏，“你们！给老子带人！去挖野菜！去剥树皮！去刮观音土！掺！往麦糊糊里死命掺！
告诉外面的人，想活命，就跟着挖！跟着掺！把二十天的粮…给老子掺出二十五天来！”
“谁敢偷吃一粒麦子…老子的刀，认得他脖子软不软！”
仓外等待的百姓听到了里面的吼声，短暂的死寂后，爆发出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呼喊：
“王署令大恩！”
“挖野菜！俺们去挖！”
“树皮！俺家有榆树皮！”
求生的欲望，压过了绝望。肃州城，开始刮地三尺，向野草、树皮、泥土，索要那五天的活命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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