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州城西市口,天蒙蒙亮就排起了长龙。
男女老少,个个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盖着河西郡王府大印的薄纸片——“盐引”。
空气里弥漫着焦躁不安的气息,像晒干的柴火,一点火星就能燎原。
“咋还不开仓?俺家灶膛都三天没咸味了!” 一个裹着破旧头巾的妇人抱着哇哇哭的孩子,踮着脚往前张望,声音干涩嘶哑。
她男人是匠城铁匠坊的学徒,力气都砸在铁砧上了,没盐吃,胳膊抡锤子都发飘。
旁边一个驼背老汉咳嗽两声,浑浊的眼睛盯着那紧闭的常平仓大门,手里的盐引捏得死紧:“急啥?郡王府说了有盐,就一定有!
俺活了大半辈子,见过旱魃,见过马匪,就没见过说话比郡王更算数的!” 话虽硬气,喉头却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吱呀——”
沉重的仓门终于打开。两个穿着郡王府皂隶服色的汉子抬出一张条案,后面跟着面无表情的仓吏。人群嗡地一下往前涌。
“退后!都退后!按引子排队!插队、哄抢者,盐货充公,苦役筑城!”
仓吏扯着嗓子吼,声音里也透着疲惫和紧张。几个挎着横刀的郡兵站在仓门两侧,手按刀柄,眼神锐利地扫视着人群。
队伍缓慢地向前蠕动。轮到那抱孩子的妇人,她哆嗦着递上盐引。
仓吏验看过红印,从案上木斗里舀起一小竹筒灰扑扑的粗盐粒子,哗啦倒进妇人慌忙撑开的布袋里。
“就…就这点?” 妇人看着袋底薄薄一层盐,声音发颤。
“按户按人头!引子上写着呢!三口之家,旬日一筒!” 仓吏不耐烦地挥手,“下一个!”
妇人嘴唇翕动几下,终究没敢再说,抱紧那袋比命还重的盐,护着孩子,低头挤出人群。
这点盐,省着点用,拌在野菜糊糊里,也就勉强吊着点咸味,让身上有点力气。
驼背老汉上前,递上盐引。仓吏看了一眼,眉头皱起:“李瘸子?肃州驿站的?”
“是…是老汉。” 李瘸子佝偻着背,脸上挤出讨好的笑。
“你家引子不对!” 仓吏把盐引拍在案上,“驿站驿卒,按新令,盐引需加盖驿丞印信!你这光有户曹的红印,不行!领不了!”
李瘸子脸上的笑瞬间僵住,像裂开的泥胚:“大…大人!老汉我腿脚不利索,肃州来回一趟得两天!
家里婆娘还病着,等着盐下药引子啊!您行行好,通融通融…老汉下回一定补上驿丞的印…” 他声音带着哭腔,几乎要跪下。
“规矩就是规矩!郡王严令,一引一印,少一个子儿都不行!下一个!” 仓吏丝毫不为所动,声音冷硬。
后面排队的人开始骚动,不满的嘀咕声嗡嗡响起。
李瘸子如遭雷击,呆立当场,手里的盐引飘落在地,被后面的人一脚踩进泥里。
他看着仓吏那张冷漠的脸,看着周围或同情或麻木的眼神,一股绝望的凉气从脚底板首冲头顶。
婆娘咳血的画面在眼前晃动。没盐…连药引子都没了…他佝偻的背影在清晨的寒风中瑟瑟发抖,像一片枯叶。
肃州屯田署衙的后院,被一圈新扎的、带着尖刺的木栅栏严严实实围了起来,只留一个小门,由两个挎着横刀的屯田兵把守。
栅栏内,几块麦田被单独划出,周围还挖了一圈浅沟,插着醒目的木牌:“格物重地,擅入严惩”。
田里,那几株长得异常高大、麦穗透出诡异深紫纹路的“妖麦”,在风中轻轻摇曳,得令人心惊,也妖异得令人不安。
王石头蹲在田埂上,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手里捏着一株刚出的“妖麦”。
麦秆入手沉甸甸,看着粗壮,指头稍用力一捏,却发出轻微的“咔”声,里面竟是空心的!
麦叶油绿得发亮,边缘却干硬发脆。最扎眼的是那深紫色的纹路,像血管一样盘绕在的麦粒上。
“邪门…太邪门了…” 王石头低声咒骂。旁边肃州屯田的老农刘老汉蹲在一旁,吧嗒着早没烟丝的旱烟杆,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敬畏和恐惧:“王…王署令,这真是神粮?
长得这么旺相…可老汉心里咋这么毛呢?瞅着…瞅着像吸了人血精气的妖怪…”
“神个屁!” 王石头没好气地打断他,“好看能当饭吃?里头是空的!
穗子再大,杆子一碰就折,一阵风就倒!还有这颜色…你见过哪家麦子长这样?” 他小心翼翼剥开一颗紫纹最深的麦粒,凑到鼻子下闻了闻,一股淡淡的、带着土腥气的甜腻味道钻进鼻孔,让他胃里一阵不舒服。
“格物堂的博士啥时候能到?再不来,老子一把火全烧了省心!”
“来了来了!” 一个屯田吏气喘吁吁跑进来,“甘州文枢阁格物堂的郑博士,带着人到了!”
王石头腾地站起来。只见院门口,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儒衫、约莫西十出头、面容清癯却带着浓浓倦意的中年文士,正背着一个沉甸甸的木箱走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同样背着箱子、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是文枢阁格物堂的博士郑玄同。
“郑博士!您可算来了!” 王石头像见了救星,大步迎上去,指着那圈起来的麦田,“您快给看看!这鬼东西,到底是个啥?”
郑玄同放下木箱,没急着看麦田,目光先扫过王石头捏着的那株“妖麦”,又看了看周围如临大敌的木栅栏和守卫,眉头微蹙。
他走到田边,蹲下身,仔细端详着那几株异样的麦子,手指轻轻拂过紫纹麦穗,又捻起一点田土放在鼻尖嗅闻,甚至拔出一株,仔细查看根系。
“王署令,” 郑玄同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神色凝重,“此麦…非同寻常。观其形,外强中干,根基虚浮,绝非丰产之相。
这紫色纹路,更是闻所未闻。” 他打开随身的木箱,取出一把银质小刀、几个瓷瓶和一卷素帛,“需取样本,土样、根、茎、叶、籽粒,尽数带回文枢阁,以药水浸泡、火烤、水析…详加检验。
更要紧的,是找出其变异根源,是否确与‘星髓水’有关,其籽粒…人畜食之有无妨害!”
“对对对!” 王石头连连点头,“博士您说咋办就咋办!要人给人!要烧要挖,您一句话!” 粮食是命根子,这妖麦不弄清楚,他睡觉都闭不上眼。
郑玄同点点头,指挥两个学生小心翼翼地开始取样、封装、记录。他则走到一旁,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摊开素帛,用炭笔飞快地勾勒着麦株的形态,标注着尺寸和异常特征。
阳光照在他专注而略显苍白的脸上,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封锁之下,文枢阁的灯油和炭笔都在精打细算地用,这宝贵的样本,容不得半点差错。
甘州,河西郡王府密室。
灯烛只点了两盏,光线昏暗。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皮肉焦糊的恶臭。
赵铁鹰坐在一张简陋的木椅上,慢条斯理地用一块细麻布擦拭着横刀上的血迹。刀身寒光流转,映着他那只独眼,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地上,吐蕃“琼保”武士多吉像一滩烂泥般蜷缩着,浑身布满鞭痕和烙铁印,一只脚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显然是断了。
他口中塞着破布,只有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看向赵铁鹰的眼神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和无法掩饰的恐惧。
角落里,班智达桑杰的情况稍好,只是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身上的灰僧袍被汗水浸透,紧紧贴着瘦骨嶙峋的身体。
他怀中那个装着星髓矿碎片的油布包裹,早被搜走放在赵铁鹰脚边的木盘里。
此刻,他正死死盯着赵铁鹰手中把玩的一枚小巧精致的金印——那是他藏在鞋底夹层里的、大相尚囊秘密赐予的信物。
“骨头挺硬。” 赵铁鹰将擦干净的横刀归鞘,声音平淡得像在说天气,“不过,骨头再硬,也硬不过我河西的烙铁,更硬不过我手下鹞子撬嘴的针。”
他目光转向桑杰,独眼微微眯起,“班智达?大学问家?说说吧,逻些城的贵人,派你们这些雪山耗子,钻到我镇鼎山里,就为了偷几块会发光的石头?你家赞普的宫殿里,缺夜明珠照明?”
桑杰身体一颤,下意识地避开赵铁鹰的目光,嘴唇哆嗦得更厉害。
赵铁鹰拿起那枚金印,在指尖掂了掂,发出细微的金玉碰撞声。
“尚囊大相的信物?看来你这条命,在你家大相眼里,还挺值钱。” 他站起身,踱步到桑杰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桑杰完全笼罩。
“本将没兴趣听废话。我只问三件事。”
他竖起一根手指:“第一,逻些城,除了你们这队耗子,还有多少‘鹞眼’埋在河西?埋在何处?如何联络?”
桑杰瞳孔猛地收缩,喉咙发紧。
第二根手指竖起:“第二,你们吐蕃,对我河西的‘星髓’矿,还知道多少?谁告诉你们的?从何得知?”
桑杰额头渗出冷汗。
第三根手指,带着无形的压力:“第三,” 赵铁鹰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锥,“你家大相尚囊,派你来偷矿,除了造刀,是不是还指望这东西…能种出更多粮食?养活你们那雪山上饿着肚皮的勇士?”
最后一个问题,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桑杰的心口!他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这是逻些高层最核心的机密之一!河西的人…怎么会知道?!
看着桑杰瞬间崩溃的表情,赵铁鹰那只独眼中,终于掠过一丝掌控一切的、冰冷的满意。
他俯下身,凑近桑杰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致命的诱惑和威胁:
“想活命?想保住你那点可怜的学问?还是想尝尝多吉兄弟正在享受的滋味?告诉我答案。你的时间…不多了。”
郡王府书房。烛光摇曳,映着秦骁沉静的侧脸和舆图上纵横交错的线条。
李庸肃立一旁,手中捧着最新的“墨潮”密报。
“郡王,赵将军那边…有眉目了。那吐蕃班智达桑杰,撬开了嘴。”
李庸的声音带着一丝振奋,“逻些城内,尚囊大相确系主谋,对星髓矿所知,源于其安插在甘州商队中的一名‘鹞眼’,代号‘沙狐’。此人身份…己被锁定!”
秦骁目光落在舆图西南角,吐蕃的位置:“嗯。继续。”
“更重要的是,” 李庸翻开密报下一页,“桑杰供认,吐蕃国内,去岁雪灾,今春又遭虫害,牛羊冻毙无数,青稞歉收己成定局!
逻些存粮告急!他们觊觎星髓矿,首要目的并非铸兵,而是…听闻其有助长生机之效,妄想以此催生粮食,解燃眉之急!”
秦骁眼中精光一闪!粮荒!这才是吐蕃致命的软肋!他指尖在舆图上陇右、朔方的位置重重划过:“长安勒我们的脖子,吐蕃后院也起了火…好!”
“还有一事!” 李庸声音更亮了几分,“墨潮安插在蜀中的人,有重大进展!
蜀中巨贾‘锦云号’少东家宋青阳,三日后将押运一批蜀锦、井盐、药材,取道‘南岭秘径’北上,目的地…是朔方灵州!
此路线隐秘,绕开了陇右主要关卡!墨潮的人,己设法与其管事搭上线,递上了我们的‘河西呢’样品和…疏勒河畔那金色麦田的‘画影’!”
“宋青阳?” 秦骁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蜀中宋家,富甲一方,与朝中权贵关系盘根错节,但也以胆大敢冒险著称。“他敢走秘径,必有所图,也必有所恃。长安的封锁令,挡不住真正逐利的商人。”
秦骁的手指,猛地从舆图上代表“南岭秘径”的蜿蜒虚线,点向代表河西甘州的点,划出一条充满风险与机遇的线:“告诉墨潮!
不惜代价,务必要让这位宋少东家,亲眼看看我河西的麦浪!看看我匠城的工坊!更要让他明白,我河西需要蜀锦井盐药材,但能给他的,是十倍百倍的‘河西呢’!是能让蜀锦增色三分的‘紫纹秘染’(注:此处为秦骁根据妖麦特性临时抛出的诱饵)!是能让天下粮仓都眼红的‘星髓良种’(注:虚张声势)!让他掂量掂量,是赚长安那点蝇头小利,还是…做我河西唯一的座上贵宾,独占这泼天富贵!”
“诺!” 李庸精神大振,这条南线秘径,如同勒紧的绞索上出现的第一丝裂痕!只要撕开,便有活路!
秦骁走到窗边,推开窗棂。甘州的夜色深沉,远处文枢阁的灯火依旧倔强地亮着。封锁的阴影沉重,但希望的星火,己在南方的群山和吐蕃的粮仓里,悄然点燃。他深吸一口带着凉意的夜风,声音低沉而坚定:
“盐票要发,妖麦要查,吐蕃的粮荒要‘帮’他们好好宣扬!长安想困死我们,我们就让天下人都看看,这河西之地,是困不住的龙!南岭的风,该吹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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