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关的夜,从未如此沉重。白日里焚烧艾草硫磺的浓烟尚未散尽,又被新添的焚尸黑烟笼罩。那刺鼻的、混合着焦糊与腐臭的气味,无孔不入地渗入关城的每一道砖缝,每一扇门窗,钻入每一个惶恐不安的鼻腔。
旅帅府静室内,空气仿佛凝固的油脂,粘稠得让人窒息。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跳动,映照着王孝杰那张铁青、布满胡茬、写满疲惫与焦躁的脸。他刚刚亲手处决了两个试图冲击隔离区栅栏、煽动“杀秦骁”的暴民。血溅在冰冷的甲胄上,却浇不灭心头那团越烧越旺的邪火。
“查!给老子继续查!”王孝杰的声音因为压抑的暴怒而嘶哑低沉,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在逼仄的静室内回荡,“那些喊得最凶的!背后是谁在指使!商队跑掉的那两个杂碎!掘地三尺也要给老子揪出来!还有……鬼面菇!传令给所有在外的斥候、游骑!留意所有阴湿死地!掘地三尺也要找到这鬼东西!找到者,赏百金!官升三级!”
亲兵队长肃然领命,快步退下,沉重的脚步声在门外迅速远去。
王孝杰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虎目死死盯住榻上的秦骁。秦骁的状态更糟了。他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裂起皮,呼吸急促而灼热,后背伤口周围的乌黑细线如同活过来的毒蛇,蠕动着向周围健康的皮肤蔓延,颜色深邃得如同最浓的墨汁。诅咒邪力在瘟疫带来的绝望气息刺激下,似乎变得愈发猖獗,正疯狂地侵蚀着他残存的生机。
“秦骁!撑住!听到没有!”王孝杰俯下身,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沉重,“鬼面菇!纯阳之物!老子就算把整个祁连山翻过来!也一定给你找到!你给老子撑住!玉门关……不能没有你!”
秦骁的意识在剧痛、高烧和诅咒邪念的冲击下,如同狂风巨浪中的一叶扁舟,时沉时浮。王孝杰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模糊不清。他感觉自己正坠入一个冰冷、粘稠、充满恶毒低语和腐烂气息的深渊。无数破碎的画面在眼前疯狂闪烁:突厥金帐的咆哮,萨满祭坛的绿火,溃烂的脓疮,咳出的黑血……还有一双双充满怨毒、喊着“杀秦骁”的赤红眼睛……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被黑暗吞噬的瞬间——
嗡!
一点极其微弱的、温润的、带着一丝清凉的气息,如同黑暗中点燃的一缕萤火,骤然出现在他混乱的感知边缘!
这气息……很熟悉!是……是之前小石头拨动杂物时,那一瞬间莫名悸动的来源!
求生的本能驱使着秦骁残存的意识,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不顾一切地朝着那点微弱清凉气息的方向“扑”去!
“玉……玉……”秦骁紧闭的嘴唇艰难地翕动,发出模糊不清的音节,沾满冷汗的手无意识地、虚弱地指向静室角落——那堆沾满血污泥污的破烂杂物。
王孝杰一愣,顺着秦骁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里除了破布、烂皮甲、断掉的箭杆,什么都没有。
“水……水……”秦骁的声音更加微弱,手指却异常执着地指着那个角落,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王孝杰心头猛地一跳!他了解秦骁,这个年轻人即使在濒死之际,也绝不会做无意义的举动!他立刻抄起旁边矮几上的一碗清水,大步走到杂物堆前。
“是这里?”王孝杰沉声问。
秦骁无法回答,只是手指依旧固执地指着。
王孝杰不再犹豫,将手中的水碗,对着那堆杂物,毫不犹豫地泼了下去!
哗啦!
清水冲刷而下,瞬间浸透了破布和杂物。
水珠滴落声中,一点被泥污血渍包裹的、温润的光泽,在湿漉漉的杂物缝隙中,顽强地显露出来!
王孝杰瞳孔骤缩!他立刻蹲下身,大手粗暴地拨开覆盖其上的破烂,不顾污秽,一把将那块被水浸润后、显露出更多温润玉质的东西抓了出来!
入手冰凉,沉甸甸的质感。王孝杰用袖子用力擦拭掉上面的泥污和部分暗褐色的污渍(血水酒液混合物)。
一块巴掌大小、造型古朴的玉璜呈现在昏黄的灯光下!
玉质呈温润的淡青色,边缘有天然的沁色,显然年代久远。璜身呈弧形,两端雕有简练的卷云纹,中间部分,被反复浸润冲刷后,一个清晰、古朴、苍劲有力的篆字赫然显现——
**“渠”**!
这个“渠”字,笔画古朴遒劲,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厚重感,绝非寻常工匠所能雕琢!
王孝杰的呼吸瞬间屏住!他出身将门,虽非饱学鸿儒,但基本的金石文字还是识得的。这个“渠”字,以及这玉璜古朴的形制,绝非本朝之物!甚至……可能追溯到前朝,乃至更久远的年代!
“渠?”王孝杰眉头紧锁,下意识地念出声,“水渠?沟渠?”
他猛地抬头,看向榻上气息微弱、却似乎因为这玉璜的出现而挣扎着保持一丝清明的秦骁:“秦骁!这……这是何物?你认得?!”
秦骁的视线模糊,只能看到王孝杰手中那块在灯光下泛着温润光泽的玉璜轮廓。但就在王孝杰念出“渠”字的刹那,他灵魂深处那点因符令而复苏的记忆碎片,仿佛被投入了滚油的火星,猛地爆裂开来!
不再是突厥的阴谋与邪恶!
而是一幅截然不同的、宏大而清晰的画卷!
他“看”到了!他看到了一条磅礴、壮丽、如同巨龙般在大地深处蜿蜒的……地下暗河!河水汹涌,清澈无比,带着沛然的生机!暗河的走向……似乎……就在脚下这片戈壁荒原的深处!
他看到了一座座依托地下暗河节点而建立的、结构精巧、规模宏大的……地下水利枢纽!巨大的石闸,精密的引水渠,深邃的蓄水池……这些枢纽如同镶嵌在暗河巨龙身上的明珠,通过西通八达、如同蛛网般延伸的……地下暗渠网络,将宝贵的水源输送到地表,滋养着绿洲、农田、城池!
他看到了一块块与王孝杰手中一模一样的、刻着“渠”字的玉璜!它们被郑重地安放在那些地下枢纽的核心位置,散发着温润的光泽,仿佛是整个庞大水利网络的……钥匙!或者说,是……枢纽控制核心的……信物!
画面急速放大!锁定在玉门关附近的地层深处!一个巨大、幽深、由坚固条石垒砌而成的地下空间!空间的中央,矗立着一座造型奇特的巨大石台!石台上布满了复杂的凹槽和凸起,其核心位置,赫然是一个与玉璜形状完美契合的……凹槽!
嗡——!
一股庞大、精纯、带着大地厚重与水源灵动的信息流,如同决堤的洪峰,猛地冲入秦骁的意识!不再是混乱的碎片,而是一套完整的、关于如何利用这枚玉璜、如何感应和操控那庞大地下水利网络的……知识!如同烙印般,刻入了他的灵魂!
“啊——!”秦骁发出一声痛苦与狂喜交织的嘶吼!巨大的信息冲击让他头痛欲裂,口鼻瞬间溢出鲜血!但那双布满血丝、原本黯淡的眼睛,却在这一刻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如同火炬般燃烧的精光!
“王帅!!!”秦骁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和虚弱而剧烈颤抖,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挣扎着,几乎要从榻上滚下来,手指死死指向王孝杰手中的玉璜,又猛地指向脚下的大地!
“水!地下!暗河!枢纽!!”他语无伦次,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压出来,“玉璜!钥匙!控制!!”
“就在……关外!黑水堡……方向!十里!不!五里!戈壁滩……那处……巨大的……风化岩柱……下面!!”
“快!派人……去!找到……入口!!”
“那下面……有……活水!无穷无尽的……活水!!”
“还有……石台!玉璜……放上去!!能……能净化!!能……控水!!!”
轰——!
王孝杰只觉得脑海中仿佛有雷霆炸响!他死死攥着手中那块温润冰凉的玉璜,看着榻上那个口鼻溢血、眼神却如同燃烧着熊熊火焰的秦骁,一股难以言喻的震撼与狂喜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疲惫和焦虑!
地下暗河?!庞大的前朝水利枢纽?!净化?!控水?!
如果……如果这是真的……
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玉门关、黑水堡乃至整个河西走廊缺水的困境,将迎刃而解!意味着瘟疫赖以传播和肆虐的水源污染问题,有了根治的希望!意味着他们可以彻底摆脱对那几口浅层水井和黑水堡深坑水源的依赖!甚至……意味着可以利用这庞大的地下网络,进行战略布局!
“秦骁!你……你确定?!”王孝杰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嘶哑变调,虎目死死盯着秦骁。
“符令……玉璜……记忆……千真万确!”秦骁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鲜血顺着嘴角不断流淌,“快!!入口……就在……岩柱下!!必须……找到……玉璜……放上去!!迟了……就……来不及了……诅咒……瘟疫……”
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几个字几乎细不可闻,眼中的火焰迅速黯淡下去,身体一软,彻底瘫倒在榻上,只有胸口还在微弱地起伏。
但他的话,如同惊雷,己经彻底点燃了王孝杰心中的希望!
“来人!!!”王孝杰猛地转身,如同苏醒的雄狮,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瞬间穿透了旅帅府压抑的死寂!
“传令亲兵队!立刻集结!备马!带足火把!铁镐!绳索!”
“张彪!黑水堡那边!让他立刻派最精锐的人手!封锁戈壁滩那处最大的风蚀岩柱!一只苍蝇也不准放进去!违令者,斩!”
“通知所有还能动的军医!带上最好的金疮药!跟老子走!”
“快!快!快——!!!”
整个旅帅府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瞬间沸腾起来!急促的脚步声、甲胄碰撞声、战马的嘶鸣声、火把点燃的噼啪声……交织成一片充满希望与急迫的喧嚣!
王孝杰小心翼翼地将那枚刻着“渠”字的温润玉璜贴身藏好,感受着那冰凉的触感,仿佛握住了一条奔腾的地下巨龙!他最后看了一眼榻上陷入深度昏迷、生死一线的秦骁,眼中充满了决绝与沉重。
“秦骁!撑住!老子去把那条龙给你抓出来!”他低吼一声,再无半分犹豫,抓起靠在墙边的沉重马槊,如同一阵狂风般冲出了静室!
沉重的脚步声远去。静室内,只剩下秦骁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以及油灯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而在玉门关某个阴暗的角落,一双如同毒蛇般幽冷的眼睛,正透过窗棂的缝隙,冷冷地注视着旅帅府方向突然爆发的喧嚣和那队举着火把、冲出关城的精锐骑兵。那双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和凝重。
“地下……暗河?玉璜?”一个沙哑低沉、带着浓重异域口音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狼穴’传来的情报里……可没有这个……看来,这只小虫子……比我们想象的……知道的更多……也更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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