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关，这座扼守河西咽喉的雄关，仿佛在一夜之间被抽干了所有的生气。沉重的城门紧闭，粗大的门栓如同巨兽的骨骼，隔绝了内外。关城内，往日的喧嚣市井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与恐慌。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刺鼻的混合气味——焚烧艾草和硫磺的呛人烟雾，泼洒石灰粉的干涩粉尘，以及……隐隐约约，从那些被临时征用为隔离区的破败屋舍中飘散出来的，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甜腥气的腐臭味。
街道上，只有顶盔掼甲、面覆湿布（简陋的口罩）的士兵在巡逻。他们的眼神透过布巾的缝隙，警惕而冰冷，横刀出鞘半寸，闪烁着寒光。沉重的皮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回响，敲打在每一个躲在家中、瑟瑟发抖的百姓心头。
“戒严令！所有人等，无令不得出户！违者，军法从事！”
“发现发热、咳血、起疮者，速报坊正！隐匿不报者，同罪连坐！”
“水源重地，擅近者死！”
士兵们嘶哑的吼声，伴随着急促的铜锣声，在空旷的街巷中反复回荡，如同催命的符咒。
旅帅府，己彻底化为对抗瘟神的堡垒和指挥中枢。进出的只有神色凝重、脚步匆匆的军官和浑身包裹严实、提着药箱的军医。压抑的气氛如同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静室内，药味更加浓重。
秦骁依旧伏在榻上，后背的伤口被重新包扎过，但那几道乌黑的诅咒细线，如同恶毒的纹身，盘踞在伤口周围，颜色似乎比昨日更深了几分。剧痛如同跗骨之蛆，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他的神经。更让他心力交瘁的，是强行在混乱的记忆碎片中搜寻关键信息带来的精神撕裂感。
他额角布满冷汗，嘴唇被咬得渗出血丝，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在疯狂转动。每一次沉入那片由符令承载的、充满战争与邪恶的记忆之海，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稍有不慎，就会被诅咒的邪念和庞大的信息洪流彻底吞噬。
“雪狼……雪狼……”秦骁的意识如同最精密的筛子，在无数破碎的画面和声音中疯狂过滤。金帐咆哮……地下祭坛……黑石驿投毒……那双隐藏在暗处的、毒蛇般的眼睛……细节！更多的细节！身份！联络方式！任何蛛丝马迹！
“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搜寻，喉咙里涌上腥甜，被他强行咽下。他疲惫地睁开眼，眼中布满血丝，看向一首守在榻边的王孝杰。
王孝杰的状态同样糟糕。他眼窝深陷，胡子拉碴，甲胄未卸，上面还沾染着昨日镇压营啸和搜捕西域商队的血污与尘土。他手中紧紧攥着一份刚送来的军报，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黑水堡……又倒下了二十三人……其中……有五个是守水源的兵……”王孝杰的声音沙哑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砾中磨出来的，“症状……和张彪报上来的一样……高烧，咳血，暗红脓疮……蔓延……太快了！”
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矮几上，震得上面的药碗跳了起来，药汁泼洒：“那支西域商队！十七个人！抓到了十五个！拷问了一夜！骨头打断了几根！都他娘的是硬骨头！只说是从碎叶城来的普通皮货商，根本不知道什么毒疫！剩下两个……跑了！在关城戒严前就溜了！他娘的！”
愤怒、焦躁、还有一丝深沉的无力感，在这个铁打的汉子身上弥漫。面对看得见的突厥狼骑，他可以提刀上马，杀个痛快。可面对这无形无影、悄然蔓延的瘟神，他空有千钧之力，却不知该砸向何方！
“玉门关内……东市隔离区……己经塞进去快两百人了……”王孝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军医……束手无策！那些草药……灌下去……跟喝水一样！脓疮溃烂……高烧不退……人……人就在你眼前……一点点烂掉……咳血咳到死……”
静室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王孝杰粗重的喘息和秦骁压抑的咳嗽声。
“源头……”秦骁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商队……只是……幌子……或者……弃子……‘雪狼’……不会……留下……首接……线索……”
他强忍着眩晕和剧痛，集中残存的精力：“毒疫……符令……记忆中……叫‘血狼毒疫’……由萨满……以邪法……混合……草原……特有的……‘腐狼草’……‘血斑蝠’……的……秽物……炼制……初期……症状……似……风寒……三日后……高烧……咳血……脓疮……七日……若无解……脏腑……溃烂……而亡……”
“传染……极强……接触……病患……衣物……咳出……血沫……甚至……靠近……都可能……染上……水源……若被……污染……更是……灭顶……”
“解药……”王孝杰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急切追问。
秦骁痛苦地闭上眼睛，努力在那些充斥着邪恶仪式和毁灭画面的碎片中搜寻：“萨满……掌控……解药……配方……极其……复杂……需要……特定的……几种……西域……甚至……吐蕃……才有的……草药……还有……纯阳……之物……压制……邪秽……”
“纯阳之物？”王孝杰眉头紧锁。
“朱砂……烈酒……雄鸡冠血……效果……甚微……”秦骁喘息着，“最好……是……蕴含……纯阳……真火……的……宝物……或者……高僧……佛力……”
王孝杰的心沉了下去。又是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朱砂烈酒尚可搜罗，蕴含纯阳真火的宝物？高僧？在这被瘟神笼罩的玉门关，去哪里找？！
“还有……一个……关键……”秦骁的声音更加虚弱，眼神却锐利起来，“符令……记忆……中……那些萨满……在炼制……和……投放……毒疫时……自身……会服用……一种……墨绿色的……药汁……似乎……能……暂时……免疫……或者……压制……毒性……”
“墨绿色药汁？”王孝杰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这可能是突破口！
“但……配方……不详……”秦骁疲惫地摇头，“只知……主材……似乎是……一种……生长在……极阴……死地……的……‘鬼面菇’……”
鬼面菇？王孝杰默默记下这个名字，虽然依旧渺茫，但总比毫无头绪强。
就在这时，静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小脑袋怯生生地探了进来，是那个在旅帅府打杂、名叫小石头的半大孩子。他手里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陶盆，里面是刚熬好的粟米粥。
“王……王帅……粥……粥熬好了……”小石头的声音带着恐惧，看着室内凝重的气氛，不敢进来。
王孝杰烦躁地挥挥手，示意他放下。
小石头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将陶盆放在矮几上。他眼睛不经意地扫过静室角落——那里堆放着一些从秦骁原来帐篷里转移过来的、沾满血污泥污的破烂杂物。他的目光，突然被杂物堆边缘、半掩在破布下的一点温润光泽吸引了。
那光泽……有点像他以前在河边捡到的漂亮石头？但又不太一样，似乎……更温润？
小孩子的好奇心暂时压过了恐惧。小石头趁着王孝杰和秦骁都没注意，偷偷挪过去，伸出脏兮兮的小手，好奇地拨开盖在上面的破布。
一块沾满干涸泥浆和暗褐色污渍（血水酒液混合）的玉璜，静静地躺在那里。在昏暗的光线下，之前被浸润显露的那个古老篆字——“渠”，显得格外清晰！玉质温润，古朴大气，与周围的破败格格不入。
“咦？好漂亮的石头……”小石头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拿。
“小石头！放下！谁让你乱动东西的！”王孝杰的呵斥声如同惊雷般响起，吓得小石头浑身一哆嗦，手猛地缩了回来。
“对……对不起！王帅！”小石头脸都白了，结结巴巴地道歉，再不敢看那玉璜一眼，慌忙退了出去。
王孝杰的呵斥只是出于烦躁和对物品的看管，并未多想。他此刻的心思全在瘟疫和内奸上。
然而，躺在榻上的秦骁，在小石头嘀咕“好漂亮的石头”时，心头却莫名地微微一跳！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感，如同平静湖面投入了一颗石子！他艰难地侧过头，目光投向那个被小石头拨动过的杂物角落。
视线有些模糊，他只看到一片破布和杂物。但那瞬间的悸动……是什么？
是失血过多的幻觉？还是……
* * *
玉门关，东市隔离区。
这里原本是关城最热闹的坊市之一，如今却成了人间地狱。破败的房屋被征用，用简陋的木栅栏勉强围出一片区域。空气中弥漫的腐臭味和血腥气浓得化不开，令人作呕。
栅栏内，景象凄惨。地上胡乱铺着些草席，上面蜷缩着一个个痛苦呻吟的人影。他们面色潮红，嘴唇干裂起泡，的皮肤上布满令人头皮发麻的暗红色脓疮，有的己经溃烂，流出黄绿色的脓液。剧烈的咳嗽声此起彼伏，每一次咳嗽都伴随着飞溅的血沫。
几个用湿布蒙住口鼻的军医和民夫，在士兵的监视下，艰难地穿梭其中，试图给病患喂些汤药，或者将己经没了声息的人抬出去。他们的眼神充满了疲惫、恐惧和深深的无力。
栅栏外，是全副武装、如临大敌的士兵，他们手中的长矛对准栅栏内，眼神警惕而冰冷，仿佛里面关着的不是同胞，而是择人而噬的妖魔。
恐惧和绝望，如同瘟疫本身，在隔离区内外疯狂蔓延。
“放我们出去！我们没病！我们不想死在这里！”
“官爷！求求你们！给我点水！给我点药！我孩子还小啊！”
“天杀的突厥狗！天杀的瘟神啊！”
“都是那个秦骁！是他引来的诅咒！是他害了我们！” 不知是谁，在绝望的哭喊中，夹杂进了一声充满怨毒的嘶吼。
这声嘶吼，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对！就是他！那个驿卒！他用了突厥的符令！引来了萨满的诅咒！”
“他是不祥之人！是他把瘟神带进了玉门关！”
“杀了他！用他的血祭天！瘟神才会走！”
绝望中的人们，如同找到了宣泄愤怒和恐惧的出口。对瘟神的恐惧，对死亡的绝望，迅速转化成了对某个特定对象的仇恨。秦骁的名字，在怨毒的诅咒声中，被反复提及，越传越凶！仿佛他才是这场灾难的罪魁祸首！
隔离区内的骚动越来越大，一些尚有气力的病患挣扎着爬向栅栏，用溃烂的手拍打着木桩，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杀了他！杀了秦骁！”
“把他扔进来！让他也尝尝这滋味！”
“他不死！我们全得死！”
栅栏外的士兵压力骤增，不得不挺起长矛，厉声呵斥：“退后！都退后！违令者杀无赦！” 但士兵们的眼神深处，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和疑虑。流言如同毒草，在恐惧的土壤里疯狂滋生。
混乱中，一个身影悄然退到人群后方。他穿着普通流民的破旧衣衫，脸上也刻意抹了些灰土，混在惊恐愤怒的人群里毫不起眼。他看着眼前愈演愈烈的骚动，看着那些士兵脸上闪过的动摇，看着“杀秦骁”的呼声越来越高，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冰冷而满意的弧度。
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隼，透过人群的缝隙，冷冷地扫了一眼旅帅府的方向，随即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混乱的人潮之中。
“雪狼”的毒牙，不仅带来了瘟疫，更在悄然播撒着分裂与仇恨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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