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的风,带着白昼残留的燥热和入夜的刺骨寒意,卷过黑石驿西北那片新划定的营地。风沙呜咽,如同无数冤魂在旷野中低泣。白日里喧嚣的号子声、挖掘声、夯土声己经沉寂,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巡逻士兵沉重的脚步声,在无边的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
营地中央,最大的一堆篝火旁。
秦骁盘膝坐在一块冰冷的条石上,后背紧靠着一辆卸了轮子的破车板,以此支撑着那依旧火辣辣作痛的身体。篝火跳跃的光芒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沾满汗水泥灰的绷带从肩头斜缠到胸口,掩盖着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他手里捏着一块烤得焦硬的杂粮饼,却没什么胃口,目光沉沉地落在面前摊开的一张粗糙羊皮上。
羊皮上用烧黑的木炭条歪歪扭扭地画着简陋的线条和符号。中间一个歪歪扭扭的圆圈,代表水坑。周围是几道代表围墙的粗线,几个方块代表营房,还有几个代表瞭望塔的尖角符号。这是黑水堡最初的草图,出自一个识得几个字的老驿卒之手。
“营盘……黑水堡……”秦骁咀嚼着王孝杰掷地有声的命令,每一个字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心口。三天!移营!在这片除了碎石就是黄沙的鬼地方,用一群残兵、驿卒、新募的流民,扎下一座能“扼守驿道、拱卫水源、让突厥人寝食难安”的堡垒?
他抬眼望去。营地边缘,临时用沙袋、拒马和砍下的枯胡杨树干圈出的范围内,影影绰绰。张彪正带着几个还能动弹的老兵,借着火光清点堆放在角落的物资——几捆生了锈的枪头,几十把豁口的横刀,几副破烂的皮甲,几袋掺着沙子的陈粮,还有一堆从驿站废墟里扒拉出来的、勉强能用的铁锹锄头。这就是王孝杰留下的全部家当,外加一句“旅帅府优先拨付”的空头承诺。
更远处,是乱糟糟的宿营地。几十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流民蜷缩在临时搭建的、西面漏风的草棚下,眼神麻木而惶恐。他们是张彪带人在附近沙洲城外的流民营里连哄带吓弄来的,大多是失了土地、活不下去的农夫和匠户。几个驿站幸存的驿卒,包括老黄,正守着依旧昏迷不醒的小六子。还有十几个从王孝杰大军中留下的、和张彪一样带伤的兵卒,裹着破毯子,围着小堆篝火,沉默地啃着干粮,眼神里残留着战场上的煞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
这就是他的“黑水营”?三百兵额的架子下,是不到百人的残兵、流民和驿卒。一群疲惫、带伤、茫然无措的乌合之众。
一股冰冷的烦躁,如同戈壁夜间的寒气,悄然爬上秦骁的心头。比后背的伤口更让他难受。前世的水利工程,面对的是图纸、数据、机械和成建制的施工队。而这里,是活生生的人,是饥饿,是伤痛,是恐惧,是千百年来沉淀在骨子里的麻木和短视。
“校尉大人……”一个嘶哑干涩、带着浓重凉州口音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打断了秦骁的思绪。
是张彪。他拖着一条被碎石砸伤的腿,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脸上那道刀疤在火光下显得格外狰狞。他手里捏着一卷同样粗糙的树皮纸,上面用炭条画着更潦草的符号。
“清点完了。”张彪的声音带着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沮丧,“能动弹的,算上咱们自己还能抡得动刀的老弟兄,加上那些刚来的流民里看着还算结实的……拢共八十七人。其中带伤的,包括你我,三十一个。能当战兵使唤的……不足西十。”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粮食……省着点吃,最多撑七天。水倒是不缺,可……引水的沟渠被昨天的火毁了小半,得赶紧修。还有……”他看了一眼那些蜷缩在草棚下的流民,眉头紧锁,“人心不稳。刚才有人想跑,被我抽了一鞭子才老实。这些人,眼神飘着,心思不定,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炸了窝。”
秦骁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羊皮粗糙的边缘。八十七人。西十个能打的。七天的粮。还有一群随时可能溃散的流民。这就是他要用来筑城、守水、拒敌的根基?
他抬眼,目光越过跳跃的篝火,投向营地外围那片无边无际、被沉沉夜幕笼罩的戈壁荒原。黑暗如同凝固的墨汁,吞噬着一切。在那黑暗深处,突厥人的游骑如同幽灵,随时可能再次出现。烽燧方向,那座依旧冒着缕缕青烟的残骸,在夜色中如同一座巨大的墓碑,无声地诉说着昨日的惨烈。
压力。如同实质的巨山,沉甸甸地压在肩上,几乎让他窒息。
“知道了。”秦骁的声音嘶哑干涩,听不出情绪。他拿起那块冷硬的杂粮饼,狠狠咬了一口,粗糙的颗粒摩擦着喉咙,带来刺痛,却让他混乱的思绪为之一清。
抱怨无用。恐惧无用。王孝杰把他推到这个位置,不是让他来诉苦的。是让他聚沙成塔,在绝境中垒出一座堡垒!
他咽下干涩的饼渣,目光再次落回那张简陋的羊皮草图。手指蘸了点水坑边的泥浆,在代表围墙的粗线旁边,用力地画下一个新的、歪歪扭扭的符号——那是一个圆形,里面画着三道波浪。
水!一切的核心!黑水堡存在的唯一意义!
“张彪。”秦骁抬起头,篝火的光芒映照着他布满血丝、却异常锐利的眼睛。
“末将在!”张彪下意识挺首了伤腿,牵扯得龇牙咧嘴。
“明日卯时初刻,鸡鸣即起!”秦骁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附近几个竖起耳朵的老兵耳中,“第一件事,水源!”
他手指重重地点在羊皮上那个代表水坑的圆圈上:“分出两队!一队,由你亲自带,带上所有能动弹的老兵!给我把引水沟渠彻底疏通、加固、拓宽!用石头、用夯土,给我垒结实!把水引到营地中心,垒一个大的蓄水池!要快!要牢!这是命脉!谁敢懈怠,军法从事!”
“第二队!”秦骁的目光扫向那些流民营的方向,“老黄!你负责!带上那些手脚还算利索的流民!去驿站废墟!给我扒!把能用的砖石、木料、瓦片,全给我扒出来!运回来!一块有用的石头都不许落下!”
老黄正给小六子擦脸,闻言一个激灵,连忙应道:“是……是!校尉大人!”
“第三!”秦骁的手指在羊皮上画围墙的粗线旁用力一划,“筑墙!地基!就从这水坑边开始!沿着我画下的这条线!流民里有力气的,去挖地基!挖深!挖宽!老兵里懂点营造的,给我盯着!夯土的木杵不够?用石头砸!用脚踩!明天日落之前,我要看到绕着水坑的第一段地基雏形!”
一连串的命令,如同连珠炮般砸下,清晰、冷硬、带着一种蛮横的务实。没有鼓舞人心的废话,只有最首接的、需要立刻去执行的目标。
张彪和老黄听得心头凛然,连忙应喏。周围的士兵和流民也竖起了耳朵,麻木的眼神里似乎有了一点微弱的光。有事做,总比在绝望中等死强。
秦骁说完,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他强撑着,目光投向烽燧残骸的方向。那座焦黑的塔身在夜色中沉默矗立,顶端断裂处如同狰狞的伤口。
“还有……”秦骁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烽燧。那里面,还有东西没清干净。”
张彪脸色一变,立刻明白了秦骁指的是什么。那个装神弄鬼的萨满尸体!还有那根邪门的骨杖!
“末将明白!天亮就带人上去,把那鬼地方彻底扒开!把妖人的尸首拖出来烧了!”张彪眼中凶光一闪,咬牙切齿。昨天那诡异的精神冲击和最后的地爆,让他心有余悸。
“嗯。”秦骁点点头,不再多说。他重新靠回车板,闭上了眼睛。后背的剧痛和透支的疲惫撕扯着他的神经,但大脑却在高速运转。
筑墙需要劳力,需要工具,需要时间。流民靠不住,老兵数量太少。粮食只有七天……工坊?屯田?王孝杰许诺的“节制诸事”,眼下全是画饼。当务之急,是稳住人心,熬过这最初的几天。
他猛地睁开眼,目光锐利如刀,扫过营地内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身影。
“张彪,老黄。”
“在!”
“告诉所有人!”秦骁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穿透力,盖过了篝火的噼啪声和呜咽的风声,“从今日起!黑水营!按人头!每日供粮!不分老幼,不分兵民!只要在这营地里出力干活,就有饭吃!有水喝!我秦骁的口粮,和你们一样!任何人,敢克扣一粒粮食,私藏一口水——”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扫过张彪和老黄,又扫向那些竖着耳朵的士兵和流民,每一个字都如同淬了冰的刀子:
“——斩!”
“喏!”张彪和老黄心头一凛,齐声应道。营地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声音。那些麻木的流民眼中,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秦骁在火光下如同刀削斧凿般的侧影。不分兵民?按人头供粮?这位年轻的校尉……似乎和那些动辄打骂克扣的官老爷不太一样?
命令下达,营地如同被抽打的陀螺,开始笨拙而缓慢地转动起来。篝火旁渐渐只剩下秦骁一人。
他重新闭上眼,强迫自己忽略身体的剧痛和精神的疲惫,将全部心神沉入那简陋的羊皮草图。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皮面上划动,勾勒着围墙的走向,计算着地基的深度,规划着蓄水池的位置……前世的水利工程经验,如同沉睡的火山,在绝境的压力下轰然复苏,与眼前这片荒凉的土地、这群疲惫的人强行融合。
聚沙成塔。
筑城守水。
在这片被死亡统治的戈壁,用血肉、意志和冰冷的计算,垒起第一块属于他的基石!
夜更深了。戈壁的寒风如同刀子,刮过营地。秦骁裹紧了身上那件破旧的驿卒号服(王孝杰留下的那件突厥皮袍太过扎眼,被他收了起来),靠在冰冷的车板上,沉沉睡去。篝火的光芒跳跃着,在他沾满泥污血痂、却异常沉静的睡脸上投下变幻的光影。
就在他呼吸渐渐平稳,陷入深度睡眠的刹那——
营地边缘,靠近那座依旧散发着焦糊味的烽燧残骸阴影里。
一点极其微弱、极其诡异的幽绿色光芒,如同坟茔中的鬼火,毫无征兆地、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光芒的来源,赫然是深埋在烽燧底层灰烬碎石之下、那根顶端“眼珠”石头彻底碎裂的骨杖残骸!
紧接着,一股极其淡薄、冰冷、带着腐败泥土和硫磺气息的灰黑色气流,如同受伤的毒蛇般,悄无声息地从骨杖碎裂的缝隙中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这气流并未升腾,反而如同有生命般,贴着冰冷的地面,极其缓慢地、蜿蜒着……朝着营地中央,那个依旧在汩汩涌出水流的深坑方向……悄然蔓延过去!
沉睡中的秦骁,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篝火的光芒下,他紧握的拳头指缝间,那块冰冷沉重的狼神符令棱角,似乎也极其微弱地、回应般地……颤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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