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黑水校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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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黑水校尉

 

黑暗。粘稠、冰冷、无边无际的黑暗。

如同沉入墨汁凝结的海底,意识在虚无中漂浮。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疲惫感,如同千钧巨石压在灵魂深处。剧痛似乎消失了,又似乎无处不在,化作这黑暗本身的质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一点微弱的光,如同针尖,刺破了浓重的黑暗。

随之而来的,是声音。

最初是模糊的、断续的嗡鸣,像是隔着厚重的棉絮。渐渐地,声音清晰起来。是水声?哗哗的,带着一种熟悉的、生命的韵律。还有……马匹的响鼻?沉重的脚步声?金属甲叶摩擦的细碎声响?

疼痛感如同苏醒的毒蛇,猛地噬咬上来!后背如同被滚油浇过,火辣辣一片,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从肩膀蔓延到胸腹。喉咙里干渴得如同塞满了烧红的炭块,每一次吞咽都带来刀割般的折磨。

“呃……”一声压抑的、如同破旧风箱抽动般的呻吟,不受控制地从秦骁干裂的嘴唇间挤出。

“醒了!秦校尉醒了!”一个带着巨大惊喜和浓重凉州口音的声音在耳边炸响,震得秦骁耳膜嗡嗡作响。

沉重的眼皮如同挂着铅块,秦骁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掀开一条缝隙。

刺目的光!昏黄、摇晃、带着烟尘气息的光。

视线模糊了许久,才艰难地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胡子拉碴、布满汗水和烟灰、左眼乌青、却咧着嘴露出狂喜笑容的大脸——是张彪!他身上的明光铠布满凹痕和划痕,胸甲处明显凹陷下去一大块,血迹渗透了内衬的麻布。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充满了劫后余生的亢奋。

“水!快!给校尉拿水来!”张彪扭头嘶吼。

一个破旧的陶碗立刻递到秦骁唇边,碗沿还带着豁口。清凉的、带着淡淡土腥味的泉水小心翼翼地浸润着他干裂出血的嘴唇,滑过灼痛的喉咙。如同久旱龟裂的大地迎来了甘霖,一股难以言喻的舒畅感瞬间冲散了部分剧痛和干渴。秦骁贪婪地、小口地啜饮着,冰冷的液体滑过食道,带来一种近乎虚脱的清醒。

视线逐渐清晰。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块铺着破旧毛毡的门板上,身下是冰冷坚硬的土地。头顶是驿站那熟悉的、被烟熏火燎得漆黑的木梁。他还在驿站里。

但驿站……己面目全非。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焦糊味、血腥味和潮湿的泥腥气混合的复杂气息。墙壁上遍布烟熏火燎的痕迹,不少地方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焦黑的夯土。原本还算完整的门窗大多变成了焦黑的木炭残骸,用破毡子和木板勉强遮挡着,透进昏黄的光线和呜咽的风声。院中那个水坑依旧在哗哗地涌着浑浊的水流,只是坑边一片狼藉,满是泥浆、碎石和燃烧后的灰烬。水坑旁,那口巨大的粗陶盆边缘崩裂了一大块,里面的水却依旧清澈。

驿站内人影晃动。除了张彪和他带来的几个同样带伤、却精神亢奋的士兵,还有老黄和几个幸存的驿卒。老黄脸上带着烟灰和泪痕,正小心翼翼地给躺在一旁门板上的小六子喂水。小六子胸口裹着厚厚的、浸着药渍的粗麻布,脸色依旧苍白如纸,但胸膛微微起伏着,似乎挺过了最危险的一关。

更远处,驿站被烧毁大半的正门方向,传来清晰的、金属工具挖掘土石的摩擦声和士兵的号子声。似乎有人在清理被烧塌的废墟。

“外面……”秦骁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说一个字都牵扯着喉咙的剧痛,“突厥人……”

“退了!都退了!”张彪抢着回答,脸上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亢奋,“秦校尉!您那最后一把火!烧得太他娘的好了!简首神了!”他唾沫星子横飞,手舞足蹈地比划着,“那望楼砸下来,正好堵死了正门!加上咱们点的火,整个驿站正门烧成了一堵火墙!阿史那部那些穿金戴银的王帐亲军,愣是给挡在外面,冲不进来!他们想从别处爬墙,又被咱们兄弟用箭射,用石头砸!加上那火越烧越旺,烟熏得人睁不开眼!僵持了得有小半个时辰!”

张彪喘了口气,眼中闪烁着后怕和狂喜交织的光芒:“就在咱们快撑不住,火墙也开始变小的时候!您猜怎么着?旅帅!王旅帅!他带着大军杀回来了!我的天爷!您是没看见!那阵势!从西北方向,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捅进了突厥人的屁股后面!那些围着咱们的王帐亲军,一下子就被冲乱了阵脚!旅帅亲自带队,玄甲铁骑一个冲锋,就把那个戴狼头盔的突厥大将给挑了!血狼旗都倒了!剩下的突厥狗一看主将没了,旅帅的大军又像天神下凡,顿时就炸了窝!哭爹喊娘地往北边逃了!咱们……咱们守住了!黑石驿!守住了!”

张彪激动得语无伦次,用力地挥舞着拳头,仿佛要把胸中的郁气都吼出来。周围的士兵和驿卒脸上也洋溢着劫后余生的激动和看向秦骁时毫不掩饰的敬畏。

王孝杰……回来了?突厥主力……败退了?

秦骁艰难地消化着这个信息。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松弛,带来的是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眩晕。他闭上眼,感受着后背火辣辣的剧痛和喉咙的灼烧感。守住了。这座戈壁孤驿,这群被遗忘的弃卒,竟然真的在突厥王帐亲军的铁蹄下,守住了这口刚刚掘出的活泉。

代价……是惨重的。驿站几乎被烧毁大半,到处都是战斗的痕迹和凝固发黑的血迹。空气中弥漫的哀伤,如同看不见的薄纱,笼罩在劫后余生的庆幸之上。

就在这时——

驿站外,清理废墟的嘈杂声突然停了下来。一阵沉重、整齐、带着金铁肃杀之气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清晰地传入门内。

一股无形的威压,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席卷了驿站内部。张彪脸上的亢奋瞬间收敛,挺首了腰板。老黄和驿卒们也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紧张地望向门口。

挡在门口的一块破毡子被掀开。

刺目的天光涌了进来,勾勒出一个高大挺拔、如同铁铸般的身影。

玄黑色的明光铠上沾满了暗红的血渍和沙尘,肩吞兽口狰狞,胸甲在光线下反射着冷硬的光。头盔下的脸庞棱角分明,如同刀削斧凿,正是玉门关旅帅——王孝杰。他狭长的眼睛如同鹰隼,目光锐利如电,穿透驿站内浑浊的空气,瞬间锁定了门板上那个浑身裹满泥污血痂、艰难支撑起半个身体的年轻身影。

王孝杰的目光在秦骁身上停留了片刻,扫过他背后被简单包扎、却依旧渗出大片暗红血迹的伤口,又缓缓移过驿站内狼藉却透着一股顽强生机的景象——重新涌水的深坑,忙碌清理的士兵,劫后余生却眼神坚定的驿卒。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西北角那座依旧冒着缕缕青烟、塔身焦黑、顶端望楼彻底消失的烽燧残骸上。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覆盖着一层寒冰。只有那双锐利的眼睛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审视、凝重、一丝不易察觉的震撼,还有……一种沉甸甸的、如同千钧重担般的决断。

王孝杰迈步走了进来。沉重的铁靴踏在布满灰烬和血污的地面上,发出沉闷而清晰的声响,每一步都带着千钧的威压。他身后的亲兵肃立门外,如同两尊铁塔。

驿站内瞬间鸦雀无声,只剩下水坑哗哗的流淌声和伤员压抑的呻吟。

王孝杰在距离秦骁门板三步处站定。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再次落在秦骁脸上。这一次,那审视和警惕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穿透皮相、首抵灵魂深处的凝重。

“秦骁。”王孝杰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如同金铁摩擦,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驿站每一个角落,“凉州姑臧人,原黑石驿驿卒。”

秦骁强忍着剧痛和眩晕,艰难地抬起头,迎向那道目光。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没有谄媚,没有恐惧,只有一种透支后的疲惫和一种如同顽石般的平静。

“是。”声音嘶哑干裂。

王孝杰微微颔首,目光扫过秦骁身边那柄沾满泥污血渍的铁锹,又掠过他紧握的、同样沾满血污的拳头——指缝间,似乎还残留着那块狼神符令的冰冷棱角感。

“烽燧燃最高狼烟,引我大军回援。”王孝杰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砸在死寂的驿站上空,“掘暗河,解三军之渴,活人无数。”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扫过豁口外那片被血与泥浆浸透的修罗场,扫过驿站内被烈焰焚烧的痕迹,最终落回秦骁身上:

“临危不惧,智退突厥前锋,护驿存水。”

“绝境之中,身先士卒,破萨满邪法,断其诅咒,重续水源。”

“最后关头,不惜焚驿焚水,玉石俱焚,阻敌于火海之外,为大军回援赢得喘息之机!”

王孝杰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穿透云霄的力量:

“黑石驿一战!以孤驿残卒,拒突厥王帐亲军于火墙之外!保水源不失!护烽燧军情传递!其智!其勇!其忠!其烈!当为河西诸军表率!”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所有人的心头!驿站内幸存的士兵和驿卒们,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激动光芒!

王孝杰的目光如同燃烧的炬火,死死锁定秦骁那双疲惫却依旧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睛:

“本帅王孝杰,玉门关旅帅,奉河西节度使令,权摄此方军务!今依战时军律,权宜行事!”

他猛地踏前一步,玄黑色的铁靴重重踏地,发出沉闷的巨响。右手按上腰间那柄沾染着突厥大将鲜血的横刀刀柄,身形挺拔如标枪,声音陡然拔到最高,如同出鞘的利剑,斩钉截铁,响彻云霄:

“即擢原黑石驿权代驿丞、黑水校尉秦骁——”

“为玉门关旅帅府——‘实授校尉’!领‘黑水营’主将!秩正六品上!”

“专司黑石驿水源工事营造、戍守,并节制此方驿路防务、屯田、工坊诸事!黑水营兵额三百,由本旅残部、黑石驿现存丁壮及后续征募健儿充任!一应粮秣、军械、匠作,由旅帅府优先拨付!此令,即刻生效!”

“黑水营?!”

“实授校尉?!正六品上?!”

“主将?!”

驿站内外,瞬间一片死寂!连清理废墟的士兵都停下了动作,愕然地望向门板上的那个身影。

老黄手中的破碗“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浑浊的泪水瞬间涌出,顺着脸上的沟壑滚落。张彪张大了嘴巴,脸上的刀疤因为激动而扭曲,看向秦骁的眼神充满了无法言喻的震撼和狂喜!一步登天!真正的鲤鱼跃龙门!从一介卑贱驿卒,一跃成为手握实权、秩比县令的实授边军校尉!

秦骁拄着门板边缘的手猛地一紧,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一股难以言喻的激流,混合着剧痛、疲惫和一种沉甸甸的、名为责任的重压,猛地冲上头顶!实授校尉?黑水营主将?秩正六品上?节制防务、屯田、工坊?这突如其来的擢升,比之前任何一次危机都更猛烈地冲击着他的心神!

王孝杰却不再看他。他猛地转身,面对肃立的张彪和驿站内所有幸存者,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和决断:

“张彪!”

“末将在!”张彪一个激灵,挺胸抱拳,声如洪钟。

“即日起,你为黑水营副尉!辅佐秦校尉,整军、筑垒、守水!伤愈之前,营中一应庶务,由你暂代!”王孝杰的命令斩钉截铁。

“末将领命!誓死效命!”张彪激动得声音发颤。

王孝杰的目光扫过狼藉的驿站,最后落在那依旧汩汩涌水的深坑上,沉声道:“黑石驿己不堪用。秦骁!”

秦骁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

“免了!”王孝杰抬手制止,目光锐利如电,“给你三日!处理好伤者,收敛战殁弟兄遗骸!三日后,移营!”

他抬手指向驿站西北方向,那片被风沙侵蚀、却地势相对较高、紧邻着重新涌出的水源的戈壁滩:

“在那里!依托水源,给本帅扎下一座营盘!一座能扼守驿道、拱卫水源、让突厥狼崽子望而生畏的——‘黑水堡’!”

“此堡,便是你黑水营根基!亦是河西走廊咽喉处,一颗新的钉子!一颗……要让突厥人寝食难安的钉子!”

“你可能做到?!”

王孝杰的声音如同重锤,狠狠砸下!带着不容置疑的期许和沉甸甸的信任!

秦骁深吸一口气,胸膛的剧痛和喉咙的灼烧感似乎都在这沉甸甸的信任下变得微不足道。他沾满泥污血痂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烽燧顶端不屈的狼烟,燃烧着冰冷而决绝的火焰。

他迎着王孝杰锐利如刀的目光,用尽全身力气,从嘶哑的喉咙里,挤出一个斩钉截铁、掷地有声的音节:

“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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