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维尔大迷宫深处的阴冷、深渊的秽恶气息、净化月神的疲惫、血脉中新生的沉甸感……这一切都如同沉重的铅块,在李林回到熟悉的、铺着朴素亚麻床单的宿舍床上时,才轰然压了下来。
他甚至没力气脱下沾满尘土的外袍,便一头栽倒在枕头上。
几乎是瞬间,意识便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然而,这黑暗并非安宁,而是粘稠、冰冷,带着一种古老腐朽的绝望气息,将他拖向记忆的深渊。
李林的视角在剧烈地晃动、切换。他时而感觉自己是在旁观,时而又仿佛亲身经历。
他看到的不再是古涅尔王朝那宏伟却死寂的遗迹,而是一个更加古老、风格迥异的国度——波德尔王国。
天空是令人压抑的铅灰色,空气中弥漫着灰烬和某种甜腻到令人作呕的腐败气息。
大地龟裂,流淌着污浊的、如同脓血般的暗红液体。
曾经繁荣的城镇化为断壁残垣,扭曲变异的植物如同怪物的触手般从废墟中探出,嘶吼着、爬行着的,是形态更加原始可怖的魔物,它们身上萦绕着与奥斯维尔迷宫深处同源、却更加浓郁纯粹的深渊气息。
一个纤细却异常坚定的身影,穿着沾染血污与泥泞的白色圣女祭袍,在这片绝望的大地上孤独前行。
银色的长发在污浊的风中飘散,如同最后的旗帜——那是莉莉丝,成为月神之前的莉莉丝。
李林的视角猛地拉近,他不再是旁观者,他成为了那个紧紧跟随在莉莉丝身后的身影——她的骑士!
他能感受到沉重盔甲下的疲惫肌肉在酸痛,能闻到铁锈、血腥和腐臭混合的气息,能感受到手中紧握的长剑传来的冰冷触感,以及那份刻入骨髓的守护意志。那柄剑……虽非救世圣剑,却散发着一股同样不屈的、守护的辉光。
他们一路浴血奋战。骑士挥舞着长剑,剑光斩开扑来的、形如巨大腐烂蠕虫的魔物;莉莉丝则咏唱着古老的祷文,手中凝聚出纯净的月华光刃,将一头如同山丘般庞大、浑身覆盖着脓包的巨兽冻结、粉碎。
路途遥远得仿佛没有尽头,每一步都踏在绝望的边缘。他们穿过被毒雾笼罩的沼泽,沼泽中伸出无数苍白的手臂试图将他们拖入深渊;他们攀爬崩塌的山脉,躲避着从天空投下阴影、喷吐污秽的骨翼飞龙;他们在死寂的森林中与无声潜行的、形如枯枝的阴影怪物搏斗……
每一次战斗都惊心动魄,每一次喘息都弥足珍贵。李林能清晰地“感觉”到莉莉丝的每一次伤痛、每一次力竭,以及她眼中从未熄灭的、拯救故土的信念之火。
他挡在她身前,为她承受攻击,为她开辟道路,那份守护的意志纯粹而炽热,如同黑暗中唯一的灯塔。
李林能感受到骑士心中那份超越职责的、深沉而隐晦的情感——对莉莉丝的无尽忠诚与爱慕。
最终,他们抵达了目的地——一座被污秽的暗紫色水晶彻底覆盖、扭曲变形的巨大神殿废墟。
神殿的中心,悬浮着一个散发着无尽悲哀与疯狂气息的存在。祂曾是波德尔的守护神,上一代月神露娜。但现在,祂庞大的身躯被漆黑的、不断蠕动的深渊碎片深深嵌入、污染,原本皎洁的月光化作了污秽的紫黑色光流,从祂空洞的眼眶和裂开的躯壳中流淌出来,如同哭泣的污血。
祂的形态扭曲,巨大的鹿角般的结构上缠绕着荆棘般的触手,每一次痛苦的抽搐都引动周围空间的撕裂,散发出令人灵魂冻结的恐怖威压。
“露娜大人……”莉莉丝的声音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悲伤,泪水滑过她沾满血污的脸颊。但她的眼神却无比坚定,手中的月华光刃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您的痛苦……由我来终结!”
决战爆发了。
堕落的月神发出震碎灵魂的尖啸,污秽的月光如同实质的洪流冲刷而下,所过之处,连空间都发出被腐蚀的哀鸣。
莉莉丝如同狂风暴雨中的一叶扁舟,灵巧地闪避着致命的攻击,月华光刃每一次斩击都在露娜庞大的身躯上留下灼烧的痕迹,试图剥离、净化那些深渊碎片。
骑士怒吼着,如同最坚固的盾牌,挡在莉莉丝身前。
他的剑光一次次斩断从露娜身上延伸出的、试图缠绕莉莉丝的污秽触手;他用身体硬抗那足以粉碎山岩的冲击波;他一次次被击飞,撞碎残破的石柱,盔甲崩裂,鲜血染红了内衬,却又一次次顽强地站起,眼中只有那个在神祇面前渺小却无比耀眼的身影。
战斗惨烈到极致。莉莉丝的力量在飞速消耗,露娜的疯狂和深渊的侵蚀却愈发猛烈。
一次致命的污秽光炮轰击被骑士用尽全力推开莉莉丝,自己却被正面击中!坚固的胸甲瞬间融化,露出焦黑的血肉,他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重重砸在地上,气息奄奄。
“不——!!!”莉莉丝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就在这一刻,或许是骑士的牺牲触动了露娜残存的神性,或许是莉莉丝那纯粹守护的意志达到了顶点。
堕落的露娜动作出现了一瞬间的迟滞,那疯狂的双眸中闪过一丝极其短暂的清明与……解脱的渴望。
莉莉丝抓住了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她将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悲伤,所有的信念,连同波德尔王国最后的希望,全部倾注于手中的光刃!一道纯粹到极致、仿佛能净化世间一切污秽的月华之柱冲天而起,精准地贯穿了露娜心脏位置那最核心、最巨大的深渊碎片!
“轰——!!!”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在梦境中回荡。污秽的紫黑光芒被撕裂、净化,堕落的露娜发出最后一声解脱般的叹息,庞大的神躯如同风化的沙雕般开始崩解、消散,只留下无数光尘般的月华碎片飘散。
莉莉丝踉跄着冲到骑士身边,跪倒在地,颤抖着抱起他残破的身躯。骑士的脸上沾满血污,眼神己经开始涣散,却努力地聚焦在莉莉丝哭泣的脸上。
“……做得……好……莉莉丝……”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的叹息,带着无尽的温柔和……释然,“……成为……新的……神……守护……” 话语未尽,他的手无力地垂下,最后一丝生机消散在莉莉丝怀中。
“啊啊啊啊啊——!!!”莉莉丝紧紧抱住骑士逐渐冰冷的身体,仰天发出悲痛欲绝的哭嚎。那哭声穿透了梦境,如同冰冷的锥子刺入李林的心脏。
就在这时,无数从露娜消散躯体中逸散出的纯净月华碎片,如同受到感召般,温柔地、决绝地涌向悲恸的莉莉丝。它们融入她的身体,洗涤着她的悲伤,赋予她全新的、浩瀚的力量。
她的银发无风自动,散发出神圣的光晕,破旧的祭袍在光芒中化为流淌着月华的圣洁神衣。一股属于神祇的威压开始在她身上凝聚、升腾。
她成为了新的月神。
然而,新生的神祇怀中,紧紧抱着的,是她骑士冰冷的遗骸。巨大的力量与永恒的悲伤同时降临。她低垂着头,银色的发丝遮住了脸庞,只有无声的泪水滴落在骑士再无生息的脸颊上。
梦境在此定格。那股永恒的悲伤、失去至爱的剧痛、以及肩负起沉重神职的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李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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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李林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内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仿佛要挣脱出来。梦中那撕心裂肺的悲伤和刻骨的剧痛是如此真实,几乎让他窒息。
他下意识地捂住胸口,那里,救世圣剑的印记微微发烫,仿佛在呼应着梦中骑士那柄守护之剑的辉光。而更深层的地方,属于莉莉丝的月华之力在血脉中缓缓流淌,带着一丝梦境残留的、冰冷的哀伤。
窗外,依旧是沉沉的夜色。宿舍里一片寂静,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
李林低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梦中骑士临死前的触感、莉莉丝那绝望的哭喊,清晰得如同刚刚发生。
那名为菲恩的骑士……和他是什么关系?那个为了守护莉莉丝而战死沙场的英雄,那份深沉的情感,那份毫不犹豫的牺牲……也是他灵魂深处的一部分?
而莉莉丝……在成为月神的最初时刻,就背负了如此沉重的失去。
她数万年的守护与等待,最终在古兰基涅尔化为绝望的囚笼,首到再次遇见似是而非的他……
“莉莉丝……”李林无意识地低喃出声,声音沙哑。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那位融入自己血脉的存在,不仅仅是一个名字或一个设定,而是一个有着刻骨铭心伤痛与执念的灵魂。那份悲伤,仿佛也烙印在了他的灵魂深处。
他望向窗外冰冷的月光,久久无言。疲惫的身体依旧沉重,但心灵的震荡却远比身体的疲惫更加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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