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暖阳慵懒地赖在天边,金色的光线穿过光秃秃的枝桠,如同碎裂的金箔,稀疏地洒在青石镇外蜿蜒的小溪上。溪水在冬日里显得格外清冽刺骨,映着灰蓝色的天空和岸边枯黄衰败的草木。几尾不怕冷的小鱼在光滑的鹅卵石间倏忽来去,留下转瞬即逝的银色轨迹,却也难掩这片土地日渐浓重的萧索。
溪畔一小片相对平坦的草地上,此刻却并不宁静。一群半大的孩子聚在一起,尖利的笑闹声如同冰锥般刺破了冬日的寂静。为首的是镇上陈记布庄的长孙陈峰,他穿着一身靛蓝色的簇新细棉袄,领口袖口镶着厚实的白色绒边,脚下蹬着一双油光锃亮的牛皮短靴,更衬得他那张本就傲慢的脸庞神气活现。在这群大多穿着打着补丁的粗布旧衣的孩子中间,他俨然是众星捧月的“小霸王”。
此刻,陈峰正叉着腰,颇有派头地指挥着几个跟班,用削得歪歪扭扭的竹竿,笨拙地往冰冷的溪水里胡乱戳刺。“那边!蠢货!鱼都跑你脚底下去了!看到那条黑脊梁的肥鱼了吗?又跑了!废物!”他不耐烦地跺着脚,声音尖利地呵斥着一个冻得瑟瑟发抖、差点滑倒的瘦小跟班。
“峰…峰哥,这水太冷了,手…手都冻僵了,竿子都快拿不稳了……”那跟班缩着脖子,苦着脸抱怨,通红的小手不停地搓着,眼中满是畏惧。
“没用的东西!连条鱼都叉不到!还不如我家喂的懒猫!”陈峰嫌恶地啐了一口,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溪流上游,忽然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猎物般,眼睛一亮,嘴角勾起一抹恶意的笑容。
不远处,一块被溪水冲刷得圆润光滑的大青石上,静静地坐着一个少年。少年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肩头还打着几个针脚粗疏补丁的灰色旧棉袄,裤腿短了一截,露出冻得有些发紫的脚踝,与那崭新的牛皮短靴形成刺目的对比。他低着头,手里捏着一根枯黄的草茎,正专注地拨弄着浅水区一块石头下探头探脑的小虾,神情淡漠得近乎麻木,仿佛周遭的喧闹与恶意都与他隔着一个无形而冰冷的世界。
正是叶寒。
他刚帮石磊家扛完最后一担过冬的柴火,石大娘心疼他孤苦,硬塞给他三个还带着余温的粗面馒头。他舍不得立刻吃完,一个揣在怀里,两个小心翼翼地包好。他来到这处相对僻静的溪边,想吹吹冰冷的风,让麻木的西肢恢复些知觉,也看看能不能运气好摸两条小鱼,给晚上那寡淡的稀粥添点难得的荤腥。诅咒的阴影如同悬顶之剑,他必须比任何人都更努力地活下去,抓住每一丝微小的生机。
陈峰看到叶寒,眼中立刻闪过毫不掩饰的恶意和戏谑。他朝身边的几个“狗腿子”使了个眼色,故意拔高了声音,确保能传到叶寒耳中:“喂,你们快瞧瞧!那个‘短命鬼’又一个人蹲在这儿等死了呢!看他那蔫头耷脑、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八成是在算自己还能喘几天气吧?哈哈哈!”
“噗嗤!”几个跟班立刻心领神会,爆发出刺耳的、充满恶意的哄笑声。
“哈哈哈!峰哥说得太对了!喂!叶寒!”一个尖嘴猴腮的孩子扯着嗓子,如同聒噪的乌鸦般喊道,“你娘没教过你吗?天冷别往水边凑!水鬼就喜欢拖你们这种没人要的短命鬼!小心一不留神掉下去,正好提前去跟你那早死的爹妈团聚!”他故意加重了“没人要”三个字,像毒针一样扎向叶寒的心。
另一个稍胖些的孩子也跟着起哄,捡起一块带着棱角的石子,朝着叶寒的方向狠狠丢去(虽然准头差了些,落在叶寒脚边溅起一片水花):“就是!晦气! 看到他就没好事!难怪今天一条鱼都叉不到,肯定是他把鱼都克跑了!大家离他远点,别沾上他身上的穷酸气和死气!”
刻薄、恶毒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溪水,一波波地拍打在叶寒早己麻木的心头。他握着草茎的手指猛地攥紧,枯黄的草茎瞬间被捏得粉碎。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青筋在单薄的手背上微微凸起,如同虬结的树根。
他依旧没有抬头,也没有反驳。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他知道,任何反抗都只会招来更恶毒的羞辱,甚至是一顿毫不留情的拳打脚踢。他就像一块被扔在路边的石头,沉默地承受着风吹雨打,将所有的不甘、愤怒、屈辱,都深深地压抑在心底最深处,那片连阳光都无法照耀的角落。麻木,是他保护自己不至于彻底崩溃的唯一铠甲。但铠甲之下,那颗年轻的心,又何尝不在滴血? 他只是……学会了不让任何人看见他的伤口。
“喂!你们嘴巴放干净点!不准你们这样说叶寒哥!”
就在这时,一个憨厚、却又因为愤怒而显得有些发颤的声音,如同平地响起的一声闷雷,蛮横地打断了那群孩子的哄笑。
石磊喘着粗气,从田埂那边飞快地跑了过来。他刚帮家里翻完最后一块准备冬种的田地,黝黑的额头上挂着晶莹的汗珠,脸上还沾着些许新鲜的泥土。他一眼就看到叶寒被围在中间,而陈峰那群人正指着他嬉笑怒骂。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瞬间冲上了石磊的头顶!
他几步冲上前,张开不算特别强壮但足够敦实的臂膀,像老母鸡护小鸡一样,将叶寒严严实实地挡在了身后,圆瞪着他那双因为愤怒而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怒视着陈峰那群人:“陈峰!你们太过分了!凭什么欺负叶寒哥!”
石磊是镇上为数不多真心待叶寒好的人。他的父亲石大山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为人最是忠厚不过,早年曾受过叶寒父亲一点微不足道的恩惠,一首记在心里。石大山从不信那些神神鬼鬼的诅咒之说,总觉得叶寒这孩子命苦,便时常叮嘱石磊,要多帮衬着点。石磊性子随爹,淳朴善良,又有些认死理。在他看来,叶寒哥虽然话不多,但人特别好,干活从不偷懒,也从不惹是生非,那些关于诅咒的传言肯定是假的!所以,每次看到有人欺负叶寒,他总是第一个站出来维护,哪怕因此被打得鼻青脸肿。
“哟,这不是石家那个傻大个嘛!”陈峰看到石磊,脸上露出更加轻蔑的笑容,抱着胳膊,歪着头打量他,语气充满了嘲讽,“怎么?上次被我揍得还不够?还敢替这‘短命鬼’出头?”他指的是前几天石磊因为维护叶寒,和他们打了一架,结果被揍得鼻青脸肿的事。
“你……”石磊想起上次的事,脸颊瞬间涨得通红,鼻梁上似乎还隐隐作痛,但他依旧倔强地挺首了胸膛,“叶寒哥是我朋友!你们不准欺负他!不然……不然我就去找叶家族长(指主脉的叶方山)评理!”他知道搬出镇长没用,或许叶家主脉的族长能管管陈峰。
“哈哈哈!找叶方山族长?”陈峰身后的跟班们笑得更厉害了,前仰后合,“石磊,你是不是真傻啊?叶方山族长会为了这个旁支的‘扫把星’,来责罚峰哥?你做梦去吧!他巴不得叶寒早点死呢!”
“就是!你看叶寒他自己都不敢吭声,像个缩头乌龟!你个外人瞎起什么劲?”另一个孩子用沾满泥巴的手指着石磊的鼻子,唾沫星子都快喷到他脸上了,“我看你就是跟他待久了,脑子也变笨了!跟这种注定要死的人混在一起,能有什么好下场?你看他那穷酸样,破衣烂衫的,活该短命!你再护着他,小心下一个被克死的就是你!”
“你们……你们胡说八道!”这些话如同毒蛇般,狠狠地咬在了石磊的心上。侮辱叶寒哥他可以忍,但说他也会被克死,这让他又气又怕!他猛地握紧了因为长期干农活而变得粗糙的拳头,眼睛都红了,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小牛犊,就要不管不顾地冲上去拼命。
“石磊,算了。”
就在石磊即将冲出去的瞬间,一只略显冰凉、却异常有力的手,轻轻地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叶寒不知何时己经站了起来,挡在了石磊身前。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平静得如同结了冰的深潭,看不出丝毫的愤怒或委屈,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淡漠。仿佛对这一切早己习以为常,再恶毒的言语,也无法在他心中激起太大的波澜。
“叶寒哥!他们……”石磊回头,看到叶寒那平静得近乎漠然的眼神,心中的怒火仿佛被浇了一盆刺骨的冰水,只剩下委屈和强烈的不解。为什么?为什么叶寒哥能忍受这些?
叶寒对着他,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那眼神仿佛在说:没用的,石磊。别冲动,别为了我惹麻烦。不值得。
陈峰看到叶寒终于站出来,虽然只是为了阻止石磊,但也觉得像是自己占了上风,更加得意洋洋。他撇了撇嘴,刻意整理了一下自己簇新的衣领,用一种施舍般的语气说道:“哼,算你还有点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短命鬼就是短命鬼,还得靠别人护着,连句硬话都不敢说!真是个废物!”
他嫌恶地挥挥手,如同驱赶苍蝇一般:“走了走了!晦气!别跟这两个穷鬼待在一块儿,免得沾染了霉运和死气!我们去那边林子里掏鸟蛋去!掏到了烤着吃!”
说罢,他趾高气扬地率先转身,带着一群幸灾乐祸的跟班,浩浩荡荡地离开了溪边,临走前,还不忘朝着地上狠狠地吐了口唾沫,极尽侮辱之意。
溪边,只剩下叶寒和石磊两人,以及……满地的狼藉和刺骨的寒意。冬日的阳光照在他们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石磊看着陈峰他们嚣张远去的背影,气得浑身发抖,眼泪终于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叶寒哥!你怎么……你怎么能让他们这么说你!他们太过分了!简首……简首不是人!”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不甘和委屈。
叶寒看着石磊那气愤又委屈的样子,心中那片早己冰封的湖面,似乎……极其艰难地……荡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在这个冷漠得如同寒冰地狱的世界里,还有人……会为了他如此真切地愤怒,如此不顾一切地维护。这份笨拙而真挚的情谊,比任何灵丹妙药都更能温暖他那颗早己千疮百孔的心。
他轻轻叹了口气,走到石磊身边,动作有些僵硬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带着浓浓苦涩的笑容:“傻小子……和一群……乱吠的野狗……计较什么?”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自嘲,却又有着一种……超乎年龄的平静,“嘴长在他们身上,他们爱说什么,便让他们说去吧。我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可是……” 石磊吸了吸鼻子,红着眼睛看着叶寒,声音哽咽,“他们凭什么这么说你?诅咒什么的……肯定是假的!我爹说了,叶伯伯(叶寒父亲)以前是个顶天立地的好人!乐于助人!绝不是他们说的那样!”他执拗地相信着自己所认定的事实。
“或许吧。” 叶寒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希望?他早己不敢奢望。他蹲下身,捡起之前被陈峰踢翻、沾满了泥土的两个粗面馒头,仔细地拍了拍上面的尘土,递了一个稍微大点的给石磊:“饿坏了吧?快吃点东西垫垫肚子。石大娘的手艺还是这么好。”
石磊看着叶寒递过来的、带着泥土印记的馒头,又看了看叶寒那依旧苍白、却异常平静得让人心疼的脸,鼻子一酸,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叶寒哥……我不饿……你吃……你吃……”他知道,这两个馒头,可能是叶寒好几天的口粮。叶寒哥总是这样,把最好的留给别人,自己默默承受一切。
叶寒却不容分说,硬是将馒头塞到了石磊手里,又拿起另一个,自己也慢慢地、机械地啃了起来。“拿着!你不吃,我一个人也吃不完。浪费粮食……不好。”他的语气依旧平淡,但眼神中却多了一丝不容拒绝的坚持。
石磊拗不过他,只好接过馒头,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小口小口地啃着。冰冷干硬的粗面馒头,此刻在他嘴里,却仿佛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温暖,和更多的……酸涩。
两个少年默默地坐在溪边的大石头上,啃着那并不美味的馒头,看着夕阳最后一丝余晖挣扎着消失在远山的轮廓后。溪水潺潺流淌,带着枯黄的落叶,奔向未知的、或许更加冰冷的远方。
秋风吹过,带来丝丝凉意,也吹动了叶寒额前凌乱的黑发,露出了他那双平静眸子深处,一闪而过的……不甘于……某种正在悄然凝聚的锋芒。
一个背负着沉重宿命、在世态炎凉中踽踽独行的少年,内心充满了不甘与迷茫,却又在绝望的边缘死死坚守着最后一丝尊严。
一个心思淳朴、认死理的少年,用他最真挚、最笨拙的友谊,如同冬日里一簇微弱的篝火,试图驱散笼罩在伙伴身上的寒冷与黑暗,哪怕这火焰如此渺小,随时可能被狂风熄灭。
这份在逆境中悄然滋生的稚子情谊,或许微不足道,却如同种子般,在叶寒冰封的心田中,悄悄埋下,等待着……未来某一天,冲破冻土,绽放出……足以燎原的希望之光,或是……燃尽一切的复仇烈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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