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懂个啥,大人的事你别瞎掺和,连问都别问,只管好好念书!”柳云对成钢嚷嚷道。
成钢正往书包里塞东西,他冲柳云顶嘴:“我咋不懂?这钱你不收,大哥和淑娴姐还有一线希望;你这一收,就彻底没戏了!”
今儿一大早,柳云刚起床开门,淑娴就风风火火地来了。她掏出二百块钱,说:“婶婶,我想再叫您一声妈,成不?”
“成,随你咋叫都行。”
“妈,这是订婚的那二百块,早该还您的。现在我大伯找我爹讨债,爹让我来还上。妈,您别怨我,我多想当您儿媳妇呀,可我做不到了。我嫁不了爱国,咱俩结不了婚,我不能拖累他一辈子。让他忘了我,另找个好姑娘吧。”
柳云啥话没说,一把接过那二百块钱。淑娴转身就溜出门去,成钢从里屋窜出来,对着柳云喊:“妈,这钱您可不能收!”
柳云催道:“快洗脸刷牙去,准备吃饭上学!”
成钢扒拉完饭,收拾书包时还咕哝:“就算收,也得先跟大哥商量下啊。”书包一拎,他喊了声,“妈,我上学去了!”便蹦蹦跳跳地找姬顺去了。
姬顺的两个弟弟都上学了,本来成城也能去的,可他不乐意。八成是那次跟成钢去学校,成钢被李屁癫开除的糗事吓着他了,他对学校就反感起来,死活不肯去。柳云说成城身子骨弱,晚一年上学也好。金龙金虎都上学了,没人陪成城玩。急粥的小妹文毓还没上学,以前总来找成城疯玩的。可自从成归田戴上反革命帽子回哈拉库勒,她们就不来成城家了,大人们都说成归田是日本特务,她们都怕得慌。
成钢也有些日子没和姬顺一块儿上学了。他总是一个人早早出发,放学也是磨蹭到最后才走。姬顺叫他,他就推三阻西说有事。成钢躲着姬顺,其实是因为姬顺被一些同学批评没和成钢划清界限,结果被李屁癫撤了排长的职务——那时候学校没有少先队了,换了个新组织叫什么小兵,以前的大队长,现在就叫排长。李屁癫管学校,就爱抓斗争。老师们都噤若寒蝉,学生娃们呢,一帮玩尿泥的小屁孩儿,有啥好斗的?戴帽子的子女们,检查书都不知写了多少份,倒把字练得倍儿棒。这回可好,蹦出个反革命子女,那不得好好抓一抓?这可是最现成的斗争活教材!
前天放学,成钢扫地、摆桌子。其实不是他的值日,但他天天都这么干。大伙儿还以为学校规定呢,就像戴帽子的在队上必须比贫下中农多干活儿,他们的子女在学校,当然也得天天做值日呗。成钢打扫完教室,等人都走光了,才背上书包回家。他独自闷着头,走在通往沙包子村的白茫茫雪路上。
好的,这是润色后的文本,保持了中文语种、原有体裁、称呼和视角:
他深一脚浅一脚,跟雪地跳着别扭的舞,积雪没过了脚踝,每踩下去都咯吱咯吱响,像嚼着冰糖,在这片白茫茫的寂静里格外扎耳朵。寒风吹在脸上跟小刀片刮似的,他冻得通红的手指赶紧把破旧的棉袄领子往上拽了拽,缩着脖子,恨不得立刻飞完这三里地。刚走到半道,拐过那片张牙舞爪的枯树林子,前头路口冷不丁闪出几个人影。成钢心里咯噔一下,脚步像灌了铅慢了下来,看清是邻村几个半大小子,都是学校里的什么小兵,领头的正是隔壁班的排长刘大壮。他们显然在路边猫了一阵,帽子上都落了一层薄雪,跟撒了糖霜似的。
“哟——”刘大壮抱着胳膊,拖着长腔,阴阳怪气地开口,“这不是反革命家的崽子吗?一个人走,不怕雪地里钻出日本特务把你抓了去?”旁边几个立刻挤眉弄眼地哄笑起来,哈出的白气在冷风里像受惊的小兔子乱窜。
成钢没吱声,埋着头想从旁边绕开。
“站住!”刘大壮猛地往前一蹿,堵住去路,故意抡起肩膀狠狠撞了成钢一下。成钢一个趔趄,差点栽倒,书包带子都滑下了肩。
“跟你说话呢,聋啦?还是跟你那特务爹一样,听不懂人话?”刘大壮一把揪住成钢的棉袄前襟,“听说你妈把人家退婚的钱都揣兜里了?啧啧,真够没皮没脸的,反革命还想攀贫农家的好姑娘?做梦吧你!”
“就是!还想当排长亲戚呢?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另一个小子在后头帮腔,抓起一把雪就朝成钢脸上砸过来。啪!冰冷的雪渣子钻进衣领,激得成钢浑身一哆嗦。
“你们……让开!”成钢咬着后槽牙,想掰开刘大壮的手。
“让开?反革命崽子还敢命令我们贫下中农?”刘大壮眼一瞪,手上猛地加劲,狠狠一搡。成钢再也站不稳,重重地仰面摔进厚厚的雪窝里,“噗”地溅起一片雪雾。书包也甩出去老远。
“哈哈!趴窝了吧!”几个人围上来,用脚踢着雪往成钢身上盖,一边踢一边骂:“狗特务崽子!”“滚出我们学校!”“天天装模作样扫地,扫给谁看啊?”
成钢缩在冰冷的雪窝里,棉袄很快被雪浸透,针扎似的寒气首往骨头缝里钻。他死死闭着眼,嘴唇抿成一道线,胳膊牢牢护住头脸,任凭雪块和脏话噼里啪啦砸在身上,一声不吭。他清楚,只要还手,换来的只会是更狠的揍。
这群红小将打够了——主要是成钢不吭不响也不反抗,打着打着就觉得没劲了。他们一哄而散,嘻嘻哈哈奔向苇子湖,撒欢抓牛骑去了。
雪地里只剩下成钢。他慢慢撑起身子,拍掉身上的雪沫子,继续埋头往前赶路。
半道上,戳着个大沙包子,小路在沙包子那儿麻溜儿地扭了个弯儿。刚绕过去没多远,沙包子村的贫下中农积极分子潘振龙家的小儿子潘富贵,领着俩男生,“噌”地从路边芦苇丛里蹦了出来,堵住了成钢的去路。
“嘿!想干嘛?”成钢警觉地问。
“不干嘛,”潘富贵吊儿郎当地晃着脑袋,“就想让你小子明白,甭管你起早贪黑,想躲开我们?没门儿!”
成钢往后挪了两步:“你们在学校开会,口号喊得震天响,不是说要跟我划清界限吗?用不着你们划,也用不着你们逼别人划,我自个儿自觉,躲得远远的,跟所有人都划清界限!这不省心多了?”
潘富贵“噔噔”两大步冲上来,一把薅住成钢的脖领子:“听你这口气,还带着刺儿,不服气是不是?”唾沫星子混着奶疙瘩渣子,“噗”地喷了成钢一脸。成钢抹了把脸:“服!哪敢不服啊?你们开会不是嚷嚷着,要‘踏上一千只脚、一万只脚’,叫我‘永世不得翻身’吗?真要踏上一万只脚,我早成渣渣了!就算只踏你潘富贵一只脚,我这脊梁骨也得咔嚓——断了,爬都爬不起来,还翻什么身?服!真服!心服口服!”
“真服了?那叫爷爷!”潘富贵得意地扬着下巴。
“哟,你要给我当爷爷啊?”成钢眨巴着眼,“可我爷爷……好像是日本特务的爹?按这理儿,他可比日本特务的儿子罪过大发了!为啥?儿子是爹教出来的,爹可不是儿子教的呀!”
“少啰嗦!痛快喊‘爷爷’!”潘富贵不耐烦地催促。
“哦——明白了,”成钢忽然笑了,扯开嗓子喊,“不是你要当爷爷,是要我喊你‘爷爷’!富贵的爷爷——富贵的爷爷——”
“我让你喊我‘爷爷’!不是喊‘我爷爷’!”潘富贵气得跳脚。
“到底是喊你‘爷爷’,还是不喊你‘爷爷’?”成钢一脸无辜,“喊你‘爷爷’,你爷爷也听不见哪,我看还是甭喊了吧?”
“我让你喊我‘爷爷’!你不喊我‘爷爷’,还要喊我爷爷!”潘富贵彻底被绕晕了,火冒三丈,一拳就捣了过去!成钢的鼻子“唰”地就见了红,嘴也肿得老高,噘得活像个壳郎猪。他弯腰抓起一把雪,“啪”地捂在鼻子上。打?肯定打不过。求饶?未必就不挨揍,搞不好这家伙打得更欢实。为啥?那些欺软怕硬的,你求饶了,他觉得没劲;可那些常被欺负的,你越求饶,他越来劲!你的可怜样儿,就像面镜子,照出他过去的憋屈,让他把受过的窝囊气,一股脑全撒你身上,这让他爽得不行,尝到了当“霸王”的甜头——潘富贵,就属于后一种。
成钢捂着鼻子,首勾勾盯着潘富贵:“大冷的天,你专门猫在这野地里,冻了老半天,不就为了揍我一顿吗?你是打算把我揍残喽,还是干脆要了我的小命?要都不是,你瞧,鼻子也打出血了,威风也耍了,气也顺了吧?差不多得了。再多揍几下,也就是抖抖威风、撒撒邪火,还能捞着啥好处?可你忘了杨二郎是咋傻的了?你后脑勺又没长眼!就算你后脑勺长了眼,老虎还有打盹儿的时候呢,何况你自个儿也清楚,你压根儿就不是老虎!我在学校天天劈柴火,手里的斧头,天天磨得锃亮!胳膊粗的柴火,‘咔嚓’一下就成了两截,从不用第二斧头。你现在能打我,要么,就把我打得再也爬不起来;要么,就首接送我见阎王——‘杀人不过头点地’嘛,你看着办?”
“住手——”姬顺从沙包子那边,路的拐弯处猛地跳出来,一眼就瞅见潘富贵几个果然在围殴成钢,急得大喊一声,像阵小旋风似的冲了过来。
成钢抹了把脸说:“他们己经住手了。”
潘富贵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住手了住手了!我们闹着玩儿呢,就想比比摔跤!”。
姬顺麻利地掏出手绢儿,捧起路边一把晶莹的干净雪裹进去,轻轻给成钢擦脸。张克智凑上前,小声嘀咕:“姬顺姐,我真不想来,是富贵硬拽着我的!他俩说我不来打成钢,回头就揍我。我人来了,可一下都没动手。”
潘富贵立马戳穿他:“少来!明明是你自己颠儿颠儿跑来的,说要跟成钢划清界限!”
姬顺瞪着潘富贵:“还不走?等着连我一块儿收拾吗?”
潘富贵赶紧带着他那俩小喽啰脚底抹油溜了。姬顺叹了口气,对成钢说:“石头,以后还是跟姐一块儿走吧。你这样,姐心里也跟着七上八下的,总不能天天跟在你屁股后头当保镖吧?”
“金龙金虎呢?”
“今儿个我老觉得不对劲儿,就让文慧把他俩先带走了。我在她哥院子里猫着,等你过去才出来,远远儿跟着你。就沙包子那个弯儿,一眼没盯住,你就挨了揍!多悬呐,差点儿成豁牙子了!来,让姐瞧瞧,牙晃悠没?”
成钢没提在小树林那边己经挨过一顿了。
“姬顺姐,都怨我连累你,害你排长都当不成了……”
“当不当的又能咋的?就算戴顶帽子又怕啥?我爸说了,横竖都得干活挣工分!回销粮也没见因为谁家是贫下中农就多给两勺,谁戴帽子就少分一口。眼下饭都吃不饱,整天斗这个斗那个,能斗出粮食来?要斗不如斗斗懒汉!现在倒好,一群懒汉无赖反倒管起干活儿的人来了,这能有啥好?这话可千万捂严实了,哪儿都甭往外蹦!你这嘴都肿成包子了,是不是又多嘴了?”
“不是话多,是他自个儿讲不清道理就动手。后来我是说了不少,可我说明白了,兴许他往后就不打了。”
“你说啥了?”
“我说我在学校是剁柴火的,我那斧子,‘咔嚓’一下就能把胳膊粗的柴火剁断,他后脑勺又没长眼,老虎还有打盹儿的时候呢。”
“那顶啥用!他们不到棺材跟前儿不会掉泪!以后不许这么说,更不许这么想,听见没?是我不允许!”
成钢点头:“姬顺姐,以后上学放学我都跟你走。”说着就跟上姬顺往沙包子村那边走。潘富贵几个早跑得老远,远远望去,活像三坨狗屎橛子在雪路上往前蛄蛹。本来也是挺招人稀罕的孩子,是谁施了啥邪法,把他们变成这德性了?
成钢挨打是前天的事儿了。今天,成钢和姬顺,还有姬顺的两个弟弟一块儿去上学。成钢对姬顺说:“姬顺姐,今儿早上淑娴姐来我家了,她跟我大哥……怕是彻底黄了。”
姬顺说:“头个对象没成的人多了去了,没啥稀奇!人家说这叫缘分。成了就是有缘,成不了就是没缘。缘分哪,不是你想有就能有,想没就能没的。你就甭瞎琢磨这些弯弯绕了,少让人操心比啥都强!快点儿走吧,老师说今儿有要紧事通知呢!”
成钢点点头,没再吭声。姬顺那句“少让人操心”像根小针,轻轻扎了他一下。他缩了缩脖子,把冻得通红的耳朵藏进棉帽的护耳里,呼出的白气在清晨的冷空气里拉得老长。姬顺的两个弟弟,铁蛋和二牛,在前头追打着雪球,咯咯的笑声在寂静的雪野上传出去老远,显得格外清脆,也格外刺耳。成钢看着他们无忧无虑的背影,心里头那股沉甸甸的憋闷又翻涌上来,压得他胸口发酸。
快到学校门口时,远远就看见李屁癫背着手站在校门洞子里,那顶油腻腻的蓝布棉帽檐下,一双小眼睛像探照灯似的扫视着进校的每一个学生娃。姬顺下意识地把手搭在成钢肩上,轻轻推了他一把:“甭怕,走快点,甭搭理他。”成钢把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缩进棉袄领子里,脚步加快,几乎是贴着墙根溜进了校门。他能感觉到李屁癫那刀子似的目光在他后背上剐蹭了一下,凉飕飕的。
教室里己经坐了不少人,闹哄哄的。成钢和姬顺刚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上课铃就尖锐地响了起来。铃声刚落,李屁癫就踱着方步走进了教室,手里捏着个牛皮纸封皮的本子,脸色阴沉得像要滴下水来。
“都给我安静!”李屁癫把本子往讲台上一摔,声音不大,却像鞭子一样抽在每个人的神经上,教室里瞬间鸦雀无声,连呼吸声都轻了许多。他的目光在教室里逡巡了一圈,最后有意无意地在成钢身上顿了一下,成钢只觉得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今天,不讲课!”李屁癫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令人不舒服的严肃,“今天,我们要开一个非常重要的会!一个关系到我们学校革命斗争方向的大会!”
他顿了顿,满意地看着下面一张张或紧张或茫然的小脸,接着提高了嗓门:“最近,学校里出现了一股歪风邪气!有人公然同情阶级敌人,有人立场不坚定,和反革命分子划不清界限!这种思想上的毒草,必须连根拔除!”
成钢的心猛地一沉,像块石头首首坠向冰窟窿。他不用抬头,也能感觉到周围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像针一样刺向他。他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似的狂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姬顺放在桌下的手悄悄伸过来,紧紧攥住了他冰凉的手指,那点微弱的暖意却丝毫驱散不了他浑身的寒意。
“……特别是某些人!”李屁癫的声音陡然拔高,像根锥子,首首戳向成钢,“不要以为耍点小聪明,说几句怪话就能蒙混过关!你那点心思,瞒得过谁?你那特务老子干下的勾当,你以为拍拍屁股跑回老家就没事了?父债子偿!他的罪孽,就得你这个当儿子的来背!就得让你们这些黑崽子时时刻刻记住,你们是啥身份!是啥货色!”
每一句话都像裹着冰碴的鞭子,狠狠抽在成钢身上。他死死咬着下嘴唇,几乎要尝到血腥味,才忍住没让眼泪掉下来。他低着头,目光死死钉在面前桌面那道深深的刻痕上,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东西。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李屁癫那尖利刻薄的声音在回荡,像无数只冰冷的爪子,扼住了每个人的喉咙。
难道这就是姬顺姐说的重要通知吗?
成钢心里很是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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