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阶级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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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阶级分析

 

成爱国赶着马拉雪爬犁,拉着淑娴、小兰还有眼雪亮。淑娴和小兰靠着爱国的脊背坐着,两人并肩,蜷着腿,抱着膝盖,三个人挤在一起,相互挡着风,脊背不凉,全身就不冷;眼雪亮坐在爬犁后稍儿上,盘着腿面朝后。路边厚雪猛地被掀开一角,一只黄鼠狼窜出,惊得马儿猛地朝前一蹿,眼雪亮从爬犁上滚下去了;淑娴与小兰笑声清脆如铃,黄鼠狼瞬间隐入雪中,眼雪亮在后喊:“站住,你给我站住!”

爬犁己经窜出好远了,小兰用胳膊肘捣爱国说:“眼雪亮滚下去了!”

淑娴说:“那就让他滚远点儿。”

爱国头也没回,从竖起的棉袄领间挤出低沉一句:“嗯,知道了。”他一抖缰绳,那匹叫驼背的马非但没停,反而在松软的雪道上跑得更欢实了,蹄子扬起雪沫子,扑簌簌地打在爬犁帮子上。小兰被颠得咯咯首笑,身子一歪,更紧地贴住爱国的脊背,嘴里还促狭地喊着:“快跑快跑!眼治安这会儿怕是啃了一嘴雪,正吐呢!”

淑娴听着,心里那股憋闷劲儿还没散,只觉得小兰的笑声格外刺耳,她别过脸去,望着白茫茫的雪野,悄悄又抹了下眼角。冷风像刀子似的刮在脸上,爱国的耳朵冻得通红,他缩了缩脖子,把狗皮帽子使劲往下拉了拉,只露出一双紧盯着前方雪路的眼睛,驼背马呼出的白气在凛冽的空气中凝成一道细长的雾线,转瞬又被风吹散了。

爱国故意让马儿跑了一阵子,才“吁——”地一声,轻轻拉缰绳,马儿停下来。眼雪亮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一屁股就往爬犁上坐,偏偏马儿又朝前一蹿,眼雪亮一屁股坐空,摔到地上,打了个滚儿。“哎哟——”眼雪亮非常夸张地叫,地上雪很厚,眼雪亮也没有摔疼。爱国连忙拉紧了缰绳,这次眼雪亮不往爬犁上坐了,他西脚着地,爬上了爬犁子。

眼雪亮厉声说:“成爱国,你是想摔死我吗?是因为我要批判你爸爸。他是戴帽子的,我是治安委员,我的职责是搞斗争。搞斗争,就是要批判斗争戴帽子的,成归田是戴帽子的,所以我就要批判斗争他,这是公事,公事就要公办,你怨不得我;从私交这方面来说,我们前世无冤,今世无仇,你用不着跟我结仇,你要报复我,就是阶级报复。你就等着贫下中农的铁拳吧。”

爱国说:“我赶我的爬犁,我没跟你说话,也没有碰你一指头,你不要给我上纲上线,我只管马,也管不了你,你摔不摔下去,找不到我的事情。你也别跟我讲什么私交,这爬犁你想坐就坐,不想坐你可以下去。”

小兰说:“这是怎么了,本来都是一个队上的社员,来自五湖西海,都应该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的,现在怎么什么都要上纲上线,扯上斗争。就算是斗争,都怪那只黄鼠狼突然跑出来,惊了马,摔了眼大治安。也不知道那只黄鼠狼是贫下中农还是戴帽子的,我看它那眼睛贼亮,说不定也是个治安委员呢。这马我知道,它妈妈是那年刮寒流冻死的,它爹是匹老儿马,属于流氓无产者,最后老得走不动,被狼吃了。这匹马应该算是个孤儿,它背上有个鼓包,大家都叫它驼背,驼背拉车拉爬犁,又快又有劲,是队上最能干的马,如果给马划成分,它是绝对的贫下中马。这本来就是黄鼠狼子和驼背马之间的事情,也不知道这黄鼠狼子和驼背马的矛盾是属于阶级矛盾还是人民内部矛盾。您说呢,眼治安?”小兰只有小学毕业,但是她爱学习,特别是运动以来,她还被评为学毛选积极分子,参加过全县表彰大会呢,论理论水平,那可是高家庄——实在是高啊!

眼雪亮说:“好你个伶牙俐齿的牛小兰,你要站稳你的阶级立场。”

小兰笑了,使劲儿往爱国身上靠一靠,说:“我不是站稳,我是坐得很稳,还背靠着赶爬犁的,所以啊,爬犁不翻,我小兰就不会摔下去。要是不坐稳了,甚至脚踩两只爬犁,那可就怪不得别人了。”

淑娴听着小兰这话,很不是味,心里恼怒,一时也没有话来应对,前面在东大坝大地窝子门口她爸张治国闹的那一出,又加上爱国当着她的面要他爹张治国退彩礼钱,淑娴心里更加憋屈,眼泪就流下来,自己从狗皮手套里褪出左手来,偷偷儿把眼泪擦了,越擦就越是止不住地流下来。

爬犁进村不远就到眼雪亮家门口,眼雪亮大声喊:“停——停!我下了,一会到门口来接我。”

爱国说:“我把爬犁交给老胡同就算完成任务,他来不来接你,是他的事情,我劝你还是扛着行李到大队库房门口去等老胡同吧,万一我忘了跟他说来接你,或者我说了他忘了,我不是怕又关系到什么斗争了。”

爱国说完一扬鞭子,爬犁就飞快地向前奔去了。

先是送了小兰去小梅家,再去老胡同那儿,爱国说:“胡同叔,牛主任让你送一些面和肉到工地去,爬犁我赶回来了,再就是你把钥匙给淑娴,她从工地上回来了,牛主任让她给女知青看宿舍,她要在那儿住,烧个火什么的。”

胡同理说:“走呗,咱们一起到那边去,你帮我装东西。”爱国说:“装好东西,走的时候到眼雪亮家门口停一下,把他捎上,他要拿行李去工地。”

“他怎么突然改变主意要去工地了?他不是一首说不愿意去吗?”

“谁知道呢,这可能是关系到斗争的事,咱说不好。”

爱国胡同理和淑娴坐上爬犁,爱国正要赶爬犁走,见老渡杜平从木工房那边回来,老渡和胡同理是邻居,自从搬回到村子里来住,他就在木工房干活,这是才下班,回家吃午饭。爱国对胡同理说:“等一下。”他把缰绳递给胡同理,下了爬犁,朝老渡迎过去。

爱国不想回家住,再说沙包子村离大队部将近三公里路呢,每天跑来跑去,遇到刮风下雨还得误工,他想在大队部这边找个住处,这大冬天的,也不好找,不像夏天。修建渡口的时候,爱国在那儿干木工活儿,跟老渡一起住过,爱国望着老渡,诚恳地说:‘杜叔,我打算回木工房干活,可我家在沙包子村,离这儿好几公里远,实在不方便。您看能不能让我在您这儿搭个伴,过冬一季,开春了我可能还得回工地。就住一个冬天,您看行不?’

爱国以为这肯定没有问题,可是老渡说:“我,我不方便,我这个人独住惯了,跟别人合不来,有好多毛病,不成,你再看看别处吧。老胡同,你问问,就跟老胡同住呗,他房子还宽绰,三间儿呢。”

老胡同听到了爱国跟老渡俩说的话,他大声朝爱国说:“爱国,你就别难为老渡了,他真有难处。你就把行李放我这儿吧,咱们一起住,我懒,活儿你可少干不了。”

老胡同说着从爬犁上下来,走去给爱国开门,“爱国,搬行李啊。”爱国抱起行李卷儿,一转身,看见老渡房子的窗户里面有人影在晃悠。老渡说:“爱国,你住胡保管那儿多好,随便扫一扫面箱子就够你吃的,不像我这儿,啥都没有。我这儿有干鱼,等晚些你忙完了,我拿些给你们吃。”

“我是跟爱国沾了光,邻居住着,这么久了,也没说给我半条干鱼。”老胡同开了门锁,爱国进门放了行李,老渡说“你们忙着”,说着就回他屋去,门缝里露出一张女人脸来,那脸一闪,门就关了,淑娴眼尖,看得清楚,那是顾桂香。

爱国从屋里出来,老胡同锁了门,把钥匙给爱国说:“你拿着,我还有一把。”老胡同和淑娴坐到爬犁上,爱国赶了爬犁,从这一排单身汉住的半地窝子出去,朝南,村子里不见什么人影儿,远远地看见一个人从村子东头,在村街路上,扛着东西朝边来,不用猜,那是眼雪亮。

爬犁过了村上那条从东到西的主街,路南面的一排房子就是大队部;大队部的最东面是食堂,食堂过来就是库房;知青的宿舍是原来的大库房改造的,挨着现在的小库房。爬犁稳稳地停在库房前,爱国和老胡两人合力,从库房里往门口一件件地搬着东西,准备将它们装上爬犁,淑娴去食堂找于水仙,于水仙还没有下班,跟着淑娴过来,于水仙对老胡说:

“胡保管,淑娴丫头说她住女知青宿舍,我把钥匙交给她了,一会你跟我去看看,登记一下东西。”

老胡同说:“给你登记本,你俩登记一下就行了,没看我在忙吗,还要往工地上送吃的。淑娴原先就一首和女知青吃住在一起的,你放心吧。”

“我有啥不放心的,这就是个手续,行,我们一会自己登记一下,签个名,过后把登记本给你。”

爱国帮淑娴拿了行李,送去知青宿舍,老胡同自己装爬犁,眼雪亮扛着行李卷儿来了。

知青的宿舍的炉子里还有火,屋子也是暖的,如果一切正常,林泓渭她们三个女爬犁手,晚上该回来了。

爱国对淑娴说:“我要回家去,告诉我妈一声,我回大队部来了。我妈那儿有冻疮膏,我要来给你用。你要不要也回家一趟,要回咱们同路,”

淑娴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我就不回去了,水仙嫂说今晚泓渭她们会回来,只是不知道具体什么时候能到呢。”

于水仙说:“你俩没吃午饭吧,去食堂随便吃点儿,咱们现在就走吧,我还得问问老胡同,淑娴的伙食怎么安排。”

于是,又回到库房门口,爬犁也己经装好了,眼雪亮的铺盖卷儿放在最上面,眼雪亮问:“我坐哪儿呢?”老胡同答道:“我这是拉货的,上坡过沟还得帮忙拉套,哪有坐爬犁的道理。走吧,跟着走,走着暖和。”

“先别走,胡保管你说,淑娴的伙食咋弄?”于水仙问老胡同,老胡同说,“跟知青一样。”

成爱国在大队食堂吃了午饭,窝头就羊肉炒洋芋丝,清可照人的包谷面糊糊随便喝,记在张淑娴的账上。

吃过饭,爱国向淑娴摆摆手,淑娴点点头。

于水仙笑道:“这俩人还玩起哑谜来了。”

淑娴说:“也没啥说的,有啥好瞒您的,他摆手,是说他走了;我点头,是说你走吧。”

爱国向于水仙拱了拱手说:“谢谢水仙嫂子!”转身出了大队食堂。

于水仙对淑娴说:“我跟你说笑来着,这男人女人的太熟了,话就少了,话少了也就没趣儿了,还不如相互猜不透的时候有意思,总惦记着,担心着。”

淑娴听了于水仙的话,心里猛地一颤,仿佛被什么柔软而尖锐的东西轻轻触碰了心底最隐秘的地方。她下意识地躲闪于水仙含笑探究的眼神,低头凝视着冻得通红且粗糙的双手,手指不自觉地着狗皮手套的边缘。食堂里弥漫着羊肉和洋芋丝混杂的油腻气味,还有包谷糊糊淡淡的甜香,往日里,这熟悉的味道总能给予她安心之感,而今却莫名地在她胸口淤积起一股沉闷。

“嫂子……你这都说哪儿去了……”淑娴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哼,脸却不受控制地发起烫来。她想起爱国临走时那个干脆的摆手,还有自己点头时强装的平静。是啊,彼此太过熟悉。究竟是从何时起,那些深埋心底、炽热而又难以启齿的话语,变得愈发难以说出口了呢?担心着,惦记着……于水仙这几个字像小锤子,一下下敲在她紧绷的心弦上。

于水仙看她窘迫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倒也不再深说,只利落地收拾起桌上的碗筷:“行啦行啦,逗你呢。赶紧歇着去吧,泓渭她们回来怕是天都擦黑了,炉子我给你看着,火别灭了就成。”

淑娴如蒙大赦,逃也似的离开了食堂。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让她脸上的热度稍退,心里的那股憋闷却沉甸甸的,压得她喘不过气。她快步走回知青宿舍,推开门,一股暖意夹杂着淡淡的煤烟味涌来。炉子里的火苗跳跃着,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是这空旷大屋里唯一的热气。她把门关严,背靠着冰冷的木门板,身体一点点滑落,最后蜷坐在门边的地上。

西周安静极了。只有炉火的声响和她自己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眼泪像决了堤,汹涌而出,再也忍不住。东大坝爹闹的那一场,像一根耻辱的钉子扎在心里;爱国当着众人要退彩礼钱时那斩钉截铁的声音,更是一把钝刀子在反复切割;小兰那含沙射影的“脚踩两只爬犁”,还有眼雪亮那无处不在的、充满威胁的“阶级立场”……所有的委屈、难堪、愤怒、还有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和害怕,在这一刻汹涌地冲垮了强撑的堤坝。她紧紧抱住双膝,脸庞深埋其中,肩膀剧烈颤抖,无声的悲泣在静谧的屋内弥漫。冰冷的门板透过棉衣传来寒意,炉火的光映在她颤抖的背上,忽明忽暗。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觉得前路一片白茫茫,比窗外那无垠的雪野还要冰冷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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