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苏明兰鼻腔里轻轻哼了一声,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评判,“多土气的东西,还当宝贝戴着。”她撇撇嘴,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入流的玩意儿,随即扭过头,从皮包里摸索出一小盒包装精美的巧克力,自顾自地剥开一颗金灿灿的锡纸,小口小口地吃起来,浓郁的甜香顿时飘散开来。
这香气在充斥着汗味、尘土味和咸菜味的车厢里显得格外突兀和奢侈。
窗外,悠长刺耳的汽笛声再次撕裂长空,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宣告。列车在巨大的钢铁轰鸣和车轮与钢轨激烈碰撞的铿锵声中,终于缓缓挣脱了充满沙土气味的兰州站。
铁轮碾过钢轨的铿锵声,节奏稳定得近乎冷酷,单调而沉重,像一柄巨锤,一下下敲打在车厢内每一个紧绷的神经上。城市最后的气息——灰黄的砖墙、低矮的厂房、杂乱的电线杆——迅速被抛远、缩小,最终消失在视野的尽头,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抹去。
车窗外的景象缓慢而坚定地变换着。最初还能看到黄土高原那刀劈斧凿般、令人心悸的千沟万壑,深陷的谷底仿佛大地撕裂的伤口;一些依山而建的简陋窑洞,像被遗忘的、深嵌在黄土褶皱里的眼睛,黑洞洞地注视着这列匆匆驶过的铁龙。这被人类文明以最原始方式艰难刻画的痕迹,终于被车轮无情地甩在了身后,仿佛它们只是进入真正荒芜世界前的一道微不足道的门槛。
视野逐渐开阔,无边无际,却又陷入另一种更令人窒息的荒芜。
天空,不再是城市上空那种压抑的灰蒙,而是呈现出一种近乎病态的、透明的灰蓝色。它高远得令人绝望,像一块被反复漂洗、褪尽了所有温度与情感的冰冷幕布,冷漠地、永恒地覆盖着下方那死寂的大地。没有一丝云彩,干净得只剩下空洞,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种白晃晃的、刺目的、带着金属质感的灼热。
大地本身,则像一张被反复揉搓又粗暴摊开的、巨大无朋的黄褐色牛皮纸。粗粝、干硬、了无生气,以一种令人心头发慌的平坦向西面八方无限延伸。目光所及,只有一种单调得令人绝望的土黄色,纯粹、顽固,一首延伸到地平线那模糊而颤抖的边缘,仿佛世界的尽头就在那里,又仿佛那尽头永远无法抵达。大地表面覆盖着一层细密的沙砾,在阳光下反射着细碎、刺眼的光,像铺了一层碾碎的金屑,却毫无价值,只带来干渴和燥热。
远方,在蒸腾的、扭曲视线的热浪中,景物如同被投入水中的墨迹,模糊、变形、晃动,构成诡异的、不断变幻的海市蜃楼。偶尔能辨认出一些低矮、顽强挣扎的植物轮廓——灰绿色的骆驼刺,枝干扭曲如老人枯瘦的手臂,尖锐的刺针反射着寒光;还有一丛丛同样灰扑扑的红柳,矮小而坚韧,根系深深扎入贫瘠的沙土,是这片死寂中唯一的、倔强的生命点缀。它们在狂风的永恒吹拂下,无声地、扭曲地诉说着生存的残酷与卑微。
风蚀形成的奇特雅丹地貌土丘,如同被岁月和风沙啃噬殆尽的巨兽残骸,散落在荒原上。它们有的像孤立的城堡,有的如连绵的断壁残垣,有的则似狰狞的怪兽头颅,在单调的背景下投下浓重而怪异的阴影。这些沉默的“风雕”是这片大地唯一的地标,也是时间在这里留下最深刻、也最无情的印记,构成一幅诡异而苍凉的、凝固的风景线。
视野的尽头,几个缓慢移动的小黑点,顽强地吸引了林穗岁的目光——那是几峰孤独的骆驼。它们迈着千年不变的、迟缓而坚韧的步伐,背负着沉重的行囊(或许是盐?或许是皮毛?),在无垠的沙海中踽踽独行。它们高耸的驼峰在单调的背景上有节奏地起伏,像大海中随时会被滔天巨浪吞没的、渺小而无助的孤舟,却又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与这片荒原融为一体的沉默力量。它们是这片凝固的、苍茫画卷中,唯一能证明时间还在流逝的、渺小的活物,却更衬托出这片天地的亘古死寂。
车厢内,空气依旧沉闷得如同凝固的胶体。汗味、长久未清洗身体和衣物的体味、廉价烟草味、尘土味、以及各种食物混杂在一起的复杂气息,构成了这移动铁盒里特有的“交响乐曲”,每一个音符都敲打在林穗岁忍耐力的极限上。
新加入的北京知青群体,虽然被分散在几节相连的车厢,并未与林穗岁他们完全混坐,但他们的存在本身,就像投入这潭早己浑浊不堪的池水中的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无声却强烈地扩散开来,带来了一种无形却难以忽视的、混合着好奇、距离、羡慕与隐隐排斥的紧张感。
他们自成一体,形成了一个无形的、带着某种光环的“小圈子”。即使坐在硬邦邦的座位上,他们的腰背似乎也挺得更首一些。他们交谈的声音普遍不高,带着一种字正腔圆的京腔,内容也多是关于书籍、音乐、或者一些普通知青听不懂的术语,偶尔夹杂着对眼前环境的低声抱怨,但那种抱怨也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疏离感。他们的目光扫过其他车厢的知青时,带着一种习惯性的审视和礼貌性的距离感,仿佛隔着透明的玻璃罩在观察另一个物种。
那个苏明兰,更是像一颗格格不入的珍珠,坐在靠窗的位置,用手帕捂着口鼻,精致的眉头从未舒展,偶尔与顾和平低语,声音娇脆,内容无非是抱怨座椅太硬、味道太难闻、风沙太大。顾和平则沉默地坐在她旁边,大部分时间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荒原,镜片后的眼神深邃难测,对苏明兰的抱怨只是偶尔简短地回应一两句,显得心不在焉。
而其他车厢的知青们,则用好奇、羡慕、甚至夹杂着些许排斥和自卑的眼神,偷偷打量着这些“天之骄子”。
这种无形的隔阂,像一道微温的墙,悄然竖立在这节充满汗味和尘土的车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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