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晓燕的目光长久地落在衣帽间里。那些叠放整齐的小裙子、外套、毛衣，材质柔软，颜色鲜亮，簇新得几乎没沾染多少时光的痕迹。她的指尖划过一件厚实的深蓝色羊毛背心，触感温暖细腻。这是上个月母亲才买的，她只在一次家庭茶会上穿过，肩膀和袖口处连一丝磨痕也无。旁边还有一件墨绿色的灯芯绒外套，挺括依旧，也只是在某个天气微凉的周末，随父母去植物园时上身过一次。
她默默取下这两件，又拉开抽屉。抽屉里躺着几套崭新的文具：印着太空飞船图案的硬壳铅笔盒，里面分门别类插满了削好的铅笔、圆珠笔、绘图尺和圆规；几本厚实的硬面抄，纸质厚实，封皮是沉静的深蓝或墨绿；几本封面包着透明塑料书皮的课外读物，《十万个为什么》自然分册，《趣味数学迷宫》，《昆虫记》插图本，书页崭新，散发出淡淡的油墨香。最底下，压着两盒益智玩具：一盒结构复杂的金属魔方，一盒包含齿轮、杠杆和微型马达的拼装模型。
她将衣物、文具、书本、玩具一件件理出来，摊在柔软的地毯上，堆成一座小山。指尖拂过那些书本光滑的封面，她眼前闪过李川在城南旧区那间低矮平房里写作业的样子，昏黄的灯泡下，他伏在摇晃的小桌子上，用的是卷了边的薄本子和短得捏不住的铅笔头。一种尖锐的酸楚刺进心底。这些东西，于她不过是衣帽间里的寻常陈设，于他，或许就是推开一扇新窗的光亮。
她找来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厚实硬纸箱，开始仔细打包。每一本书都用普通的牛皮纸仔细裹好，压平边角；文具盒外面也套上同样的牛皮纸；那两件厚实的衣服，她用力抖开，手指沿着内衬的边角细细摸索，确认没有任何品牌的洗唛或标签残留——早在整理时，她就用锋利的小剪刀，把那些可能暴露来源的细小标记都绞掉了，剪口平整，不露痕迹。魔方和拼装模型的彩色包装盒被舍弃，只留下内容物，同样用牛皮纸包好。她像个最耐心的匠人，把牛皮纸的每一处折痕都压得服服帖帖，用最普通的麻绳捆扎结实。最后，所有的包裹被小心翼翼地放进纸箱，填满空隙，盖上箱盖，再用宽胶带严严实实地封好。箱子外表干净朴素，沉甸甸的，却再也看不出里面装载的是一份怎样小心翼翼的关怀。
第二天是周末，林晓燕抱着那个封好的大纸箱，坐进了家里的车。目的地是张阿姨侄女工作的城南小学附属幼儿园——张阿姨的侄女林老师，如今也调入了李川就读的那所民办小学，成了低年级的班主任。车子在小学附近一条安静的巷口停下。林晓燕抱着箱子下车，没让保姆跟着，自己熟门熟路地走向林老师家所在的那栋旧式居民楼。
林老师开门时有些惊讶：“晓燕小姐？你怎么自己过来了？”她赶紧把林晓燕让进狭小但整洁的客厅。
“林老师好。”林晓燕把沉甸甸的箱子放在脚边，小脸仰着，努力模仿着孩童纯粹的好奇口吻，“我整理了好多我用不上的东西，都是很好的！妈妈说，可以送给需要的小朋友。”她顿了顿，眼神里带上一点恰到好处的担忧，“上次在公园…我看到李川小弟弟的衣服都短了，露着手腕呢。还有上次家长会…我妈妈回来说，有同学的妈妈好像不太喜欢他…”
林老师看着眼前衣着精致、眼神却带着超乎年龄的忧虑和善良的女孩，心头一软，又想起李川那个沉默寡言、衣着寒酸但学习格外认真的学生，以及家长会后那几个家长背后的议论，不由得叹了口气：“晓燕小姐心肠真好。李川那孩子…家里是不容易。”
“那您能帮我把这些送给他吗？”林晓燕立刻接话，小手拍了拍地上的纸箱，“就说是…嗯…是学校奖励给好学生的！或者…是哪个好心人捐的？反正…别让他知道是我给的，行吗？”她的语气里带上了一点孩子气的央求和固执，“我怕他…像上次在公园那样，不肯要。”
林老师看着箱子，又看看林晓燕清澈却异常坚持的眼睛，心中了然。这孩子，是怕伤了李川那敏感又倔强的自尊心。她蹲下身，温和地摸摸林晓燕的头：“好孩子，老师知道了。放心吧，我会处理好的。就说…是学校对优秀奖学金生的额外奖励，鼓励他继续努力，好不好？”
林晓燕用力点头，小脸上绽开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眼睛弯成了月牙儿：“谢谢林老师！您真好！”
纸箱安静地躺在林老师家客厅的角落，像一个守口如瓶的秘密。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阳光透过教室的玻璃窗，在水泥地面上投下斜斜的光斑。下课铃响过，孩子们像出笼的小鸟涌向门口。林老师站在讲台边，声音温和地叫住了正低头收拾书包的李川：“李川，你留一下。”
教室里很快只剩下他们两人。李川有些局促地站在课桌前，小手无意识地捏着洗得发白的旧书包带子，眼神里带着惯有的紧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他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别紧张，是好事情。”林老师脸上带着鼓励的笑容，从讲台后面吃力地搬出那个沉甸甸的纸箱，放在李川面前的课桌上，“喏，这是学校奖励给你的！因为你学习认真，进步很快，又是奖学金生，学校特意多给了一份优秀学生鼓励品。拿着吧！”
李川愣住了，黑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大箱子。奖励？给他的？他几乎没在学校得到过任何书本和文具之外的实物奖励。
“打开看看？”林老师笑着示意。
李川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拆开封箱的胶带。箱盖掀开，映入眼帘的是叠放整齐的深蓝色羊毛背心和墨绿色灯芯绒外套。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碰到那件羊毛背心，柔软厚实的触感让他像被烫到似的飞快缩回手，只敢用指腹轻轻地、反复地着那细腻的绒毛。接着是硬壳的铅笔盒，他打开搭扣，里面满满当当的崭新文具让他屏住了呼吸。绘图尺和圆规的金属边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几本厚厚的硬面抄，封皮光滑厚实。然后是被牛皮纸包裹的书本。他拿起最上面那本，拆开牛皮纸——《趣味数学迷宫》。封面上画着奇妙的几何图形组成的城堡和迷宫通道，色彩鲜艳。他迫不及待地翻开，油墨的清香扑面而来，里面是各种有趣的数学谜题和图形挑战。接着是《十万个为什么》自然分册、《昆虫记》插图本……每一本都像打开了一个新奇的世界。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牛皮纸包裹的金属魔方和拼装模型零件上。魔方沉甸甸的，六面色彩斑斓，每一小格都切割得光滑精致。他笨拙地尝试转动了一下，发出轻微的、令人愉悦的咔哒声。那盒拼装零件更是让他挪不开眼，细小的齿轮、闪亮的金属杆、小小的马达……这是他从未拥有过、甚至从未敢想象能拥有的玩具！
巨大的惊喜和难以置信的幸福感像温暖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这个早熟而敏感的孩子。他紧紧抱着那本《趣味数学迷宫》，小脸因为激动涨得通红，眼睛亮得惊人，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咧开，露出一个近乎傻气的、纯粹快乐的笑容，连声说：“谢谢林老师！谢谢学校！我…我太喜欢了！”
放学路上，李川几乎是跑着回家的，那个装得满满当当、沉甸甸的纸箱被他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易碎的、无比珍贵的梦。他冲进家门，兴奋地喊道：“妈！妈！你看学校给我发了好多奖励！”
王淑芬正在狭窄的厨房里准备晚饭，闻言擦了擦手出来。当看到儿子献宝一样展示出来的东西时，她彻底呆住了。那些衣物，料子一看就极好，针脚细密；那些文具，崭新又高级；那些书本，厚实精美；还有那两样一看就不便宜的玩具……这哪里像是普通的学校奖励？她拿起那件深蓝色的羊毛背心，手指捻着厚实柔软的羊毛，又翻开那本硬壳的《趣味数学迷宫》，崭新的书页光滑挺括。她的眉头紧紧蹙起，心里翻腾着疑惑和隐约的不安。学校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这得值多少钱？真的只是奖励？
“川儿，老师…真是这么说的？”她忍不住追问，声音有些干涩，“就说…是学校奖励？”
“是啊！林老师亲口说的！”李川用力点头，眼睛依旧黏在摊开的《昆虫记》插图上，一只色彩斑斓的甲虫占据了一整页，“她说因为我学习好，是奖学金生，学校特别鼓励的！”他拿起那个金属魔方，笨拙地转动着，发出咔哒咔哒的轻响，小脸上是纯粹的、毫无杂质的快乐，“妈，你看这个！好神奇！还有这个拼装模型，老师说能造小汽车！”
看着儿子那久违的、毫无阴霾的兴奋笑脸，看着他爱不释手地摆弄着新书和玩具，王淑芬满腹的疑虑终究被心酸和感激压了下去。孩子有多久没这么高兴过了？管它哪里来的呢，只要能让儿子开心，只要不是偷的抢的……她压下心头那点隐隐的不安，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粗糙的手摸了摸儿子的头：“好…好…学校奖励的就好。川儿真争气！要好好念书，才对得起学校的看重，知道吗？”
“嗯！我知道！”李川用力点头，注意力很快又被那盒拼装模型零件吸引过去，小脑袋凑在纸箱边，开始研究那些细小的齿轮和金属杆，嘴里念念有词，沉浸在探索新大陆般的喜悦里。
暮色西合，林家庄园亮起温暖的灯火。林晓燕的房间在三楼，窗户对着庄园外一片开阔的绿地。她推开窗，初冬微凉的夜风拂过脸颊。远处，城市密集的灯火在夜色中铺展开，其中一片相对黯淡的区域，就是李川家所在的城南方向。隔得太远，她什么也看不清，只有模糊的、昏黄的光点连成一片。
但她知道，在那片昏黄灯火中的某一盏下，李川此刻一定正埋头于那本《趣味数学迷宫》，或者专注地摆弄着那个小小的金属魔方，又或者正兴奋地对着拼装模型的零件图纸比划。他小小的脸上会焕发着光彩，眼睛里会盛满对知识的渴求和对未知的好奇。
一丝极淡的笑意，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漾开的涟漪，悄然浮现在林晓燕的嘴角。那笑容里，没有得意，只有一种沉静如水的满足和释然。窗外的风带着寒意，拂动着她额前的碎发，也吹散了心头那点因身份和距离而产生的无奈。那沉甸甸的纸箱，载着她的心意，穿过这城市巨大的鸿沟，最终抵达了那个小小的角落，点亮了一盏属于李川的、小小的、却真实而温暖的灯。
这就够了。她默默地想。守护的藤蔓，不必缠绕，不必攀附，只需在无声处，悄然送去一缕阳光，一滴雨露，然后静待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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