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城南小学的砖墙被阳光晒得滚烫。校门口乌泱泱挤满了人,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劣质香烟味和炸油条的腻香。家长们伸长脖子,目光焦灼地粘在那两扇紧闭的、漆皮剥落的铁皮大门上。门后,是决定他们孩子能否跳出这灰扑扑旧区的战场。
王淑芬缩在人群边缘一棵掉光了叶子的梧桐树投下的稀薄阴影里,背脊佝偻着,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肩头处磨得几乎透亮,袖口也起了毛边。她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绞着同样磨得起毛的衣角,指尖掐得发白。每一次呼吸都又浅又急,目光钉子似的钉在校门中央那道门缝上,仿佛能穿透厚重的铁皮,看到里面那个小小的、伏案疾书的身影。
“川儿…争气啊…” 她在心里反复念叨着,声音只有自己能听见,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却没发出半点声响。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她枯瘦凹陷的脸颊滑下来,在下巴尖汇聚,滴落在滚烫的水泥地上,瞬间就没了踪影。头顶的太阳毒辣辣地照着,她却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凉。
而此刻,红星厂家属院那间终年弥漫着劣质白酒和潮湿霉味的低矮平房里,李建军西仰八叉地躺在吱呀作响的破木板床上。一只脚耷拉在床沿外,沾满泥灰的解放鞋要掉不掉。他眯缝着醉醺醺的眼睛,对着手里那半瓶浑浊刺鼻的散装白酒又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烧灼着喉咙,他满足地咂咂嘴,打了个响亮的酒嗝。
“考…考个屁!” 他含混不清地嘟囔,嘴角扯出一个鄙夷的弧度,浑浊的眼珠里满是讥诮,“王淑芬那蠢婆娘…还指望那小崽子能上天?呸!白费劲!老子…老子当年…”
后面的话被更响亮的鼾声吞没。空酒瓶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哐当”一声滚到地上,残余的酒液在地面蜿蜒出一道浑浊的、刺目的痕迹。阳光艰难地挤进糊着旧报纸的窗户,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他脸上那副对妻儿命运彻底漠然的神情。
城南小学的教室里,窗户大开着,却吹不进一丝凉风,只有闷热粘稠的空气包裹着每一个伏案的小小身影。头顶几盏旧日光灯管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光线惨白。李川坐在靠窗的位子,手心全是粘腻的冷汗,几乎握不住那支廉价的木杆铅笔。试卷摊在面前,那些密密麻麻的方块字和弯弯曲曲的符号,像一团团纠缠不清的乱麻,看得他眼晕。
他用力眨眨眼,试图把模糊的视线聚焦。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发抖,在粗糙的草稿纸上留下几道歪歪扭扭、深浅不一的划痕。周围安静得可怕,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急促的,或是犹豫的。每一次翻动试卷的哗啦声,都像小锤子一样敲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题目很难。至少对他这个只上过红星厂家属院附近那个条件简陋、老师都带着浓重口音的街道幼儿园的孩子来说,很难。题目考的不是死记硬背,是理解,是转弯,是那些他从未有人系统教过他的“巧劲儿”。他盯着卷子上那道几何题,一个歪歪扭扭的三角形躺在那里,旁边标注着几个冰冷的数字。要求计算其中一个角的度数。他脑子里一片空白,那个三角形的线条在他眼前晃动、变形,像一张嘲讽的脸。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像沙漏里不断流失的细沙,无声地压迫着他的胸腔。额头的汗珠顺着鬓角滚落,滴在试卷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圆晕。他慌忙用袖子去擦,动作笨拙而慌乱,反而把那片墨迹抹得更模糊了些。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越收越紧,几乎要喘不过气来。绝望的阴影,正一点点爬上他的眼底。
就在这时,一个念头,像黑暗中擦亮的一根火柴,微弱却清晰地跳了出来——那张卡片!
几天前,幼儿园的李老师,那个说话总是温温柔柔的女老师,在放学时特意把他叫到一边。她脸上带着一种李川不太明白的、有点神秘又有点鼓励的笑容,塞给他一个折得整整齐齐的纸包。
“喏,小川,” 李老师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似的亲昵,“老师看你平时挺爱动脑筋的,这个给你。自己悄悄看,别弄丢了,也别告诉别人是老师给的,好吗?兴许…对你有用。” 她眨了眨眼,那眼神里似乎藏着某种期待。
他懵懂地点点头,攥紧了那个还带着老师指尖温度的纸包。跑回家,躲在床底下那个属于他自己的、小小的、安全的角落里,才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几张厚厚的、裁得整整齐齐的硬纸片。纸片边缘有些毛糙,但上面画的东西,却一下子抓住了他的眼睛。
不是枯燥的文字,也不是死板的公式。是用鲜艳的彩色铅笔画的图!简单的几何图形——三角形、西边形、还有几个小圆圈代表点。旁边用细细的铅笔勾着清晰的虚线,巧妙地连接着那些点和边。纸片背面,还用他认得的字写着几个词:“这样连起来看”、“找找关系”、“别怕画线”。字迹不算顶顶好看,但一笔一划,工整干净,透着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
他当时看得入了迷,小脑袋瓜里模模糊糊觉得这画法很新奇,很好玩,比老师课堂上讲的清楚多了。他照着那虚线,在自己的破本子上画了又画,虽然还是不太明白为什么要这样连,但那清晰的线条却像刻在了脑子里。
此刻,试卷上那个扭曲的三角形,竟然诡异地和卡片上某个画着虚线的三角形重合了!那根奇妙的辅助线,仿佛穿透了试卷粗糙的纸张,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
心脏在瘦小的胸腔里“咚咚”地狂跳起来,血液似乎一下子涌上了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勇气,握紧了那支滑腻的铅笔。笔尖不再犹豫,不再颤抖,它带着一种被点醒后的笃定,落在草稿纸上,沙沙地响着,流畅地、清晰地画出一条同样位置的辅助线!
一瞬间,那个狰狞的、拒绝被理解的三角形,像被施了魔法,驯服地分开了!几个角之间的关系豁然开朗,清晰地显露出来。他屏住呼吸,飞快地按照纸片上提示的“找找关系”,把几个数字套进一个简单的算式里。得数跃然纸上。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飞快地心算了一遍。没错!就是它!狂喜像电流一样瞬间窜遍全身,小小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他不敢耽搁,赶紧把答案工工整整地誊写到试卷上。那道原本如同天堑的题目下方,被他填上了那个得来不易的数字。
接下来的题目,似乎也不再像刚才那样面目可憎了。虽然依旧磕磕绊绊,虽然手心还在出汗,但心底那份几乎熄灭的火苗,被那张神奇卡片点燃的火苗,顽强地燃烧着,支撑着他一道题一道题地啃下去。他不再只是茫然地瞪着题目,开始学着像卡片教的那样,笨拙地“找关系”,尝试着“画线”。思路像被疏通的溪流,虽然细小,却终于开始艰难地流淌。
当刺耳的交卷铃声骤然响起,如同冷水泼下,李川猛地一个激灵,从那种奇异的、忘我的状态中惊醒。他手忙脚乱地放下笔,看着被自己填得满满当当却依旧显得那么陌生的试卷被监考老师收走,心一下子又沉了下去,沉到了冰冷的谷底。
刚才考场里的那股子劲儿瞬间泄了。他慢吞吞地收拾着笔袋,小小的肩膀垮着,脑袋也耷拉着。试卷上那些空着的地方,那些自己写得歪歪扭扭、连自己都看着心虚的答案,像一块块沉重的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脑子里嗡嗡的,只剩下一个沮丧的念头:完了,考砸了。那些题太难了,自己还是不行。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像打了败仗的小兵,随着人流挪出教室。阳光刺得他眼睛发酸。校门口早己被望眼欲穿的家长们围得水泄不通,各种呼唤孩子名字的声音此起彼伏。
“川儿!这儿!妈在这儿!”
王淑芬那带着浓重地方口音、急切得变了调的呼唤,穿透嘈杂的人声,清晰地钻入李川的耳朵。他猛地抬头,循着声音望去。母亲瘦小的身体正拼命地在拥挤的人群缝隙里往前挤,枯黄的脸上写满了焦灼和期盼,汗水把额前几缕花白的头发粘在脸上。
看到儿子垂头丧气的样子,王淑芬挤到他身边,心猛地一揪。她赶紧蹲下身,粗糙的手胡乱地抹掉儿子额头上的汗,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咋样了,川儿?累坏了吧?题…题难不难?” 她问得小心翼翼,生怕听到那个让她绝望的答案,可眼底深处又藏着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敢深想的、微弱的期盼。
李川低着头,不敢看母亲的眼睛,只盯着自己磨得快破了的布鞋尖,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难。好多…好多不会的。” 他鼻子发酸,强忍着才没让眼泪掉下来。那张卡片带来的短暂光明,此刻被巨大的失落彻底淹没了。他觉得自己辜负了母亲,更辜负了那张不知从何而来的、曾给过他一线希望的卡片。
王淑芬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又沉又痛。她看着儿子灰败的小脸,所有安慰的话都堵在喉咙里,只能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她默默牵起儿子冰凉的小手,那手心里湿漉漉的全是冷汗。她没再追问,只是用自己同样粗糙却带着体温的手,紧紧包裹住儿子的手,拉着他,慢慢挤出喧嚣的人群,汇入旧区破败街道上的人流。
一路上母子俩都没说话。李川蔫蔫的,偶尔踢一脚路上的小石子。王淑芬则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际线,眼神空洞。那点渺茫的希望,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甚至有些后悔让儿子去考了,白白经历一场打击。
回到那个低矮、光线昏暗的平房,李建军己经醒了,正就着一碟咸菜疙瘩喝稀粥。听见门响,他眼皮都没抬一下,只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冷哼,算是打了招呼,又继续稀里呼噜地喝他的粥。
王淑芬拉着李川,径首穿过小小的堂屋,进了里间,轻轻关上了薄薄的木板门,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掉外面那个令人窒息的世界和令人心寒的目光。狭小的空间里,只有母子俩轻微的呼吸声。王淑芬把儿子拉到那张吱呀作响的小木板床边坐下,自己则坐在旁边一个旧马扎上,默默地看着他。
“没事,川儿,” 王淑芬的声音干涩,努力想挤出一点笑容,却比哭还难看,“考不上…咱就不上那好学校。在哪念书都一样,用功就行。妈…妈供得起你念书。” 这话说得毫无底气,连她自己都不信。红星厂区那所破旧的小学是什么样子,她比谁都清楚。可此刻,除了这样苍白的安慰,她还能说什么?
李川抬起头,看着母亲脸上强撑的、疲惫的笑容,看着她眼角深刻的皱纹和鬓边刺眼的白发,心里堵得难受。他张了张嘴,想说“对不起”,想说“让您失望了”,可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只能更用力地点点头,把脸埋得更低。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夕阳的余晖给城南小学斑驳的砖墙涂上了一层黯淡的金色。放学的孩子们像出笼的小鸟,叽叽喳喳地涌出校门。校门旁边的公告栏前,却围着一小撮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王淑芬正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家走,她刚在社区服务中心做完清洁,浑身酸痛。路过校门口时,下意识地朝公告栏瞥了一眼。那点微弱的、早己被她掐灭的念头,不知怎的又鬼使神差地冒了出来。她脚步顿了顿,犹豫了一下,还是拖着疲惫的身子挤了过去。
公告栏新贴了一张红纸,上面用毛笔写着密密麻麻的名字。王淑芬不识字,只认得几个简单的数字。她眯着昏花的眼睛,费力地在那些陌生的名字里搜寻着。突然,旁边一个穿着体面、显然是来接孩子的中年妇女指着名单中间的位置,对同伴大声说:“哎,你看,李川!就那个红星厂家属院的,居然也考上了!啧啧,这娃儿有点本事啊!”
“李川”!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王淑芬的耳膜上!她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像失控的鼓槌,疯狂地撞击着胸腔。浑身的血液“轰”的一下全涌上了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是在做梦。
“哪…哪个?哪个是李川?” 她猛地抓住旁边那位妇女的胳膊,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难以置信的哭腔。
那妇女被她吓了一跳,看清她身上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和焦急的神情,大概明白了,语气缓和了些,指着红纸上一个位置:“喏,这儿,李川。红星厂家属院的,没错吧?”
王淑芬顺着那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指看去。红纸黑字,一个方方正正的名字印入她的眼帘——李川!真的是她的川儿!
巨大的狂喜像汹涌的海啸,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堤防。她猛地松开手,像个孩子一样“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那哭声毫无预兆,响亮而嘶哑,饱含着积压了太久的辛酸、卑微的期望和此刻喷薄而出的、不敢置信的狂喜。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冲刷着她布满沟壑的脸颊。
她顾不得周围人诧异的目光,也顾不得什么形象,像个疯子似的,转身就跌跌撞撞地往家跑。破旧的布鞋拍打着坑洼不平的路面,扬起细小的灰尘。夕阳把她奔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川儿!川儿——!” 她一路跑一路喊,声音嘶哑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穿透了旧区黄昏的嘈杂,“考上了!我的川儿考上了——!”
她像一阵风似的冲进自家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屋里光线昏暗。李川正趴在唯一的小方桌上写作业,被母亲这惊天动地的喊声和哭喊吓得一哆嗦,茫然地抬起头。
王淑芬冲到儿子面前,根本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是一把将瘦小的儿子死死搂进怀里!那力道大得惊人,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要把这失而复得的珍宝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滚烫的眼泪汹涌地落在李川的头发上、脖颈里。
“考上了!我的儿啊!你考上了!老天爷开眼了啊!” 她语无伦次地哭喊着,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地颤抖着。那紧紧箍着儿子的双臂,是贫瘠土壤里开出的最坚韧的藤蔓,缠绕着绝望里长出的、名为“希望”的幼苗。
李川被勒得几乎喘不过气,小脸埋在母亲带着汗味和泪水的怀里,整个人都懵了。巨大的惊愕之后,是迟来的、排山倒海般的狂喜!像无数绚烂的烟花在脑海里轰然炸开!他考上了?他真的考上了?那张卡片…那张画着神奇线条的卡片…是真的帮了他!他反手也紧紧抱住了母亲瘦骨嶙峋的腰背,小小的身体也跟着母亲一起颤抖起来,无声的泪水迅速浸湿了母亲单薄的衣襟。门外,李建军被这惊天动地的哭嚎惊动,骂骂咧咧地摔了酒瓶,刺耳的碎裂声和污言秽语被隔绝在母子相拥的小小世界之外,遥远得如同另一个星球。
此刻,林家庄园宽敞明亮的琴房里,流畅的钢琴声流淌着。林晓燕穿着柔软的白色家居服,纤细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跳跃,弹奏着一首舒缓的练习曲。保姆张阿姨脚步轻快地走进来,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气洋洋的笑容,手里还拿着刚挂断的无绳电话。
“小姐!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张阿姨的声音因为兴奋而格外响亮,甚至压过了琴声,“刚我侄女来电话了!名单贴出来了!那孩子…李川那孩子!他考上了!真考上了!”
最后一个音符在林晓燕指尖悬停,余音在寂静的空气里袅袅散去。她缓缓转过头,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落地窗洒在她瓷白的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她看着张阿姨激动得有些发红的脸庞,静默了一瞬。
随即,一抹极其清浅、却仿佛能融化冰雪的笑意,从她嘴角漾开,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涟漪般缓缓扩散至眼底。那笑意里盛满了尘埃落定后的欣慰,一种精心布局的种子终于破土而出的满足,更深处,或许还藏着一丝只有她自己才懂的、穿越时空的复杂喟叹。
她没有说话,只是转过头,目光投向窗外。庄园里精心修剪的草坪绿得耀眼,远处花圃里盛开的玫瑰在阳光下灼灼如火。她清澈的瞳孔里映着这片生机勃勃的景象,指尖无意识地轻轻落回琴键,按下了一个极其轻微、却无比笃定的和弦。
那声音低微,却仿佛穿透了空间,与城南旧区那间破败平房里响起的、喜极而泣的嘶哑哭声,在无形的命运之弦上,产生了微妙的共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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