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岁的林晓燕坐在林家花园精致的白色秋千上,小皮鞋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修剪得一丝不苟的翠绿草地。午后的阳光透过爬满藤蔓的花架,在她嫩黄色的蓬蓬裙上投下细碎摇晃的光斑。保姆张阿姨在不远处打着盹儿。
这本该是惬意悠闲的时光,可林晓燕心里却像揣了只不安分的小兔子,七上八下地蹦跶。秋千荡不起来,她的小眉头拧成了疙瘩。
三天了。
整整三天,她雷打不动地在下午三点被张阿姨带到那个离家两条街、有沙坑和滑梯的小公园,可那个瘦小的身影,一次也没出现。
上一次见到李川,还是西天前。王淑芬牵着他,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不太合身的旧外套。他比上次见面时似乎更蔫巴了些,小脸没什么血色,安静地蹲在沙坑边,用小树枝在沙地上划拉着什么,连林晓燕走过去叫他“小川”,也只是抬起眼皮怯生生地看了她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小声应了句“姐姐”,声音哑哑的。
林晓燕当时就觉得不对劲,想凑近看看他是不是不舒服,可王淑芬警惕地把他往身边带了带,客气又疏离地对林晓燕和张阿姨笑了笑,很快便带着李川离开了。那仓促的背影,像在躲避什么。
“三天……”林晓燕在心里默默数着,小小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秋千绳。一种没来由的心慌紧紧攫住了她。属于成年男人李川的记忆碎片在脑海里翻腾,那些刻意尘封的、关于自身童年病痛的不堪画面,此刻带着不祥的预兆,丝丝缕缕地渗了出来。
不能再等了。
她像颗小炮弹似的从秋千上跳下来,落地时还趔趄了一下,稳住身形就迈开小短腿,噔噔噔地朝着正在打盹的张阿姨跑去。
“张阿姨!张阿姨!”她用力摇晃着张阿姨的手臂,声音又急又脆,带着小孩子特有的、不容忽视的穿透力。
张阿姨一个激灵醒过来,睡眼惺忪地看着眼前粉雕玉琢的小主人:“哎哟我的小祖宗,怎么了这是?吓阿姨一跳!”
“张阿姨,”林晓燕努力睁大乌溜溜的眼睛,把焦急藏在天真的好奇后面,“昨天在公园,那个总跟我玩沙子的小弟弟,叫…叫小川的,怎么没来呀?他是不是有新玩具,不想跟我玩了?”她瘪了瘪嘴,努力挤出点委屈的样子。
张阿姨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哦,你说城南旧区那家的小男孩啊?好几天没见着了。小孩子嘛,可能在家玩,也可能跟着大人出门了,哪能天天去公园呀。”她显然没当回事,伸手想抱林晓燕,“来,再荡会儿秋千?”
林晓燕灵巧地扭身避开她的怀抱,仰着小脸,不依不饶:“才不是呢!他妈妈以前天天带他来的!张阿姨,你上次说,你侄女老师在红星厂那边的小学教书,对不对?”她努力把话题不着痕迹地引过去。
“是啊,小玲在那边当老师。”张阿姨点头。
“那她肯定知道好多小朋友的事!”林晓燕立刻接上,小脸上满是“发现新大陆”的兴奋,“她认不认识小川呀?小川是不是搬家了?他是不是有好多新朋友,不想跟我玩了?”她一连串地问,用孩子气的担忧掩盖着内心的焦灼。
张阿姨被她的“童言童语”逗笑了:“哎哟,我们晓燕小姐这是惦记上小伙伴啦?好好好,阿姨知道了,回头见着小玲老师,帮你问问那个小川的情况,好不好?”她只当是小孩子一时兴起,随口应承下来。
“真的?张阿姨最好了!”林晓燕立刻扬起大大的笑脸,心里却半分轻松也无。张阿姨的“回头”是多久?她等不起。
煎熬又过去一天。林晓燕几乎食不知味,连苏婉都察觉到了女儿的“蔫”,关切地问了几句,被她用“想和小朋友玩”搪塞过去。她像个被困在精致牢笼里的小兽,只能徒劳地扒着窗台,望向城南的方向。
转机在第西天的午后到来。张阿姨提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几个新鲜苹果,领着一个个子不高、扎着马尾、戴着眼镜的年轻女子走进了客厅。
“太太,晓燕小姐,这是我侄女小玲老师,今天休息,过来看看我,带几个自家种的苹果。”张阿姨笑着介绍。
苏婉放下手中的书,温和地招呼:“小玲老师来了,快请坐。谢谢你带来的苹果,看着就好。”她示意佣人倒茶。
“林太太您好,打扰了。”小玲老师显得有些拘谨,推了推眼镜,在沙发上挨着张阿姨坐下。
林晓燕的心脏猛地一跳!机会来了!她立刻从苏婉身边的地毯上爬起来,迈着小短腿,“热情”地跑到小玲老师跟前,仰着小脸,用最甜腻、最天真的童音打招呼:“老师好!我叫晓燕!”大眼睛扑闪扑闪,努力扮演一个对老师充满天然崇拜感的小不点。
“晓燕小姐真可爱。”小玲老师被萌到了,笑着回应。
林晓燕顺势就赖在沙发旁的地毯上,摆弄着自己的积木,小耳朵却竖得尖尖的,捕捉着大人间的寒暄。等话题聊到小玲的工作,说到红星厂区小学和家属院时,林晓燕知道,该出手了。
她“啪嗒”一声放下手里的积木,小脸上适时地堆满了“担忧”,奶声奶气地插话:“老师老师!”她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怎么了,晓燕?”苏婉温柔地问。
林晓燕转向小玲,眉头皱得紧紧的,仿佛遇到了天大的难题:“老师,我们幼儿园有个小朋友,他生病了,咳嗽得好厉害好厉害,小脸都红红的!”她一边说,一边夸张地用手比划着咳嗽的样子,小胸脯一起一伏,“他妈妈肯定急坏了!我听见他咳嗽,我都觉得嗓子疼!”她的小手捂住自己的脖子,表情生动极了。
“是吗?那小朋友真可怜。”小玲老师顺着她的话,带着同情。
林晓燕立刻顺着杆子往上爬,乌溜溜的眼睛里充满了“求知欲”:“老师,生病咳嗽是不是很难受呀?我上次听…听家里的阿姨说,吃甜甜的梨子水会好?是真的吗?那个小朋友家,好像就在红星厂那边呢,他家肯定没有甜甜的梨子水喝……”她说着,声音低了下去,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的脸颊上投下一小片阴影,显得格外“忧心忡忡”。
苏婉看着女儿“善良”的小模样,眼中满是欣慰和温柔。
小玲老师果然被这充满“童真”的关怀打动了,立刻认真地解答:“晓燕小姐真懂事,知道关心小朋友了。咳嗽呀,是挺难受的。冰糖炖雪梨,确实是个好法子!甜甜的,润肺止咳,效果不错的。而且啊,这东西不贵,雪梨和冰糖家家都买得起,煮起来也简单,对普通人家最合适不过了。”她语气肯定,带着一种老师特有的、让人信服的力量。
冰糖炖雪梨!
这五个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林晓燕心中弥漫的焦虑和无助!前世零碎的记忆碎片猛地拼凑起来——在那个阴暗潮湿、充满药味和劣质烟草味的家里,他(李川)缩在冰冷的被子里,咳得撕心裂肺,小小的胸腔像破风箱一样呼哧作响。模糊中,似乎有人提过一句“弄点冰糖梨水吧”,但最终淹没在男人的咒骂和母亲的啜泣里,不了了之。然后,就是那场几乎要了他命、也彻底摧毁了他右腿行动能力的高烧……
一股冰冷的战栗从脊椎骨窜上来。不行!绝对不行!历史绝不能重演!
“甜甜的梨子水真的有用吗?”林晓燕猛地抬起头,眼睛里迸发出亮得惊人的光芒,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她甚至顾不上再伪装,急切地追问。
“当然有用啦!”小玲老师被她的反应逗笑了,肯定地点点头,“好多家长都用这个法子呢。”
够了!有这个信息就够了!林晓燕的心脏在小小的胸腔里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碎那层薄薄的肋骨。她一秒也待不住了!
“妈妈!我要去厨房找陈奶奶玩!”她甚至没等苏婉回应,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小猫,从地毯上一骨碌爬起来,转身就往外冲。小小的身影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嫩黄色的蓬蓬裙像一朵旋风中的小雏菊,掠过光洁的地板,朝着大宅深处飘着食物香气的方向狂奔而去。
“哎!晓燕!慢点跑!别摔着!”苏婉和张阿姨的惊呼声被她远远甩在身后。
此刻,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呐喊,盖过了前世病痛的阴影,盖过了身份暴露的恐惧:找到陈妈!学会炖那个该死的、甜甜的、能救命的梨子水!送到那个该死的、冰冷的小破屋门口去!
林家巨大的厨房窗明几净,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台面上整齐摆放着各种闪亮的厨具。空气里弥漫着刚出炉的面包香气。负责林家膳食的陈妈,一个五十多岁、身材微胖、面容慈和的妇人,正系着干净的格子围裙,用一块软布仔细擦拭着一个水晶果盘。
“陈奶奶!陈奶奶!”
一阵急促又奶气的呼喊伴着咚咚咚的小脚步声由远及近。陈妈刚疑惑地转过身,一团嫩黄色的小旋风就撞到了她腿上,两只小手紧紧抱住了她的膝盖。
“哎哟我的小小姐!”陈妈被撞得往后仰了一下,看清是林晓燕,立刻笑开了花,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计,弯下腰,粗糙温暖的手掌捧住林晓燕跑得红扑扑的小脸蛋,“怎么跑得这么急呀?看看这小脸,跑得红彤彤的,像个小苹果!”
林晓燕努力平复着狂奔后的喘息,小胸脯还在剧烈起伏。她仰着头,乌黑的大眼睛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湿漉漉的,里面盛满了最纯真、最热切的恳求。她努力调动着脸上每一块能控制的肌肉,绽放出一个能甜死蜜蜂的笑容,声音更是软糯得像刚出锅的年糕:
“陈奶奶~你最好了!”她抱着陈妈膝盖的手又紧了紧,小身子像块粘人的年糕一样蹭着,“我刚才听老师说了,冰糖炖雪梨好好喝哦,甜甜的,喝了嗓子就不痛了,身体也会变棒棒的!”她一边说,一边用小拳头在自己胸口比划着“棒棒”的样子,大眼睛眨巴眨巴,努力放射出“十万伏特”的可爱光波。
“哦?”陈妈被她逗得合不拢嘴,心都软成了一滩水,“我们晓燕小姐想喝冰糖雪梨了?那奶奶这就给你做!”
“不是不是!”林晓燕用力摇头,小脑袋像个拨浪鼓,“是爸爸妈妈!爸爸妈妈工作好辛苦的!”她努力模仿着电视里看到的、那些关心父母的小演员的神情,小脸绷得紧紧的,显得无比认真,“晓燕想学会了,亲手做给爸爸妈妈喝!陈奶奶,你教教我好不好?求求你啦!你最厉害啦!”她拉着陈妈的手,使出吃奶的劲儿摇晃,小嘴撅得能挂油瓶,小脸上写满了“不答应我就哭给你看”的软性威胁。
这一套组合拳下来,杀伤力巨大。陈妈哪里见过自家金尊玉贵的小小姐为了给父母炖个糖水如此“恳切”?顿时感动得不行,眼圈都有点发酸。她蹲下身,爱怜地摸摸林晓燕柔软的头发:“哎哟哟,我的小乖乖,真是懂事了,知道心疼爸爸妈妈了!好好好,奶奶教你!咱们晓燕小姐这么聪明,一准儿能学会!”
陈妈立刻行动起来,脸上笑开了花。她手脚麻利地从储藏柜里拿出几个圆润、表皮光洁的新鲜雪梨,又找出上好的黄冰糖。她特意搬来一张结实的小凳子放在宽大的料理台前,仔细地扶着林晓燕站上去,确保她的小手能够到台面,又不会掉下来。
“来,小小姐,看奶奶怎么做。”陈妈拿起一个雪梨,放在林晓燕面前,声音放得又轻又柔,“第一步呢,要把梨子洗干净。你看,像这样,用水冲一冲,再用小刷子把皮上的脏东西刷掉。”她示范着,动作耐心细致。
林晓燕站在凳子上,高度刚好让她能看清陈妈的每一个动作。她用力地点着小脑袋,眼睛瞪得溜圆,小脸上是前所未有的专注,仿佛在学习世界上最神圣的仪式。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份专注下燃烧着怎样滚烫的急迫。她努力伸出小手,学着陈妈的样子,笨拙地拿起另一个梨子,在流水下冲洗。冰凉的水流冲过手指,稍微缓解了一点她内心的灼热。
“真棒!我们晓燕小姐学得真快!”陈妈不吝夸奖,“洗好了呢,就要给梨子削皮。不过这个刀子太危险了,小小姐不能碰哦,让奶奶来。”她利落地拿起水果刀,熟练地旋下雪梨金黄的果皮。
林晓燕看着那雪白晶莹的梨肉,仿佛看到了希望。她屏住呼吸,看着陈妈用小刀在梨子顶部切下一个盖子,又用一把小巧的不锈钢勺子,小心地挖去梨核,形成一个天然的梨盅。
“看,这样就做好一个小碗啦!”陈妈把挖好的梨盅放到林晓燕面前的小盘子里。那雪白的梨肉散发着清甜的香气。
“然后呢?”林晓燕急切地问,小身子在凳子上不自觉地往前倾了倾。
“然后呀,”陈妈拿起几块黄澄澄的冰糖,轻轻放进梨盅里,“放几块甜甜的冰糖进去,喜欢甜一点就多放一块。”她又拿起一个小水壶,“再加一点点水,不要太多,小半盅就好。”清澈的水流注入雪白的梨盅,冰糖在水里沉浮。
最后,陈妈把之前切下来的梨盖盖回去,用几根细细的牙签轻轻固定住,一个可爱的梨盅就完成了。她把梨盅放进一个白瓷炖盅里。
“最后一步,上锅蒸!”陈妈端起炖盅,走到巨大的蒸箱前,设定好时间和温度,把炖盅稳稳地放了进去。“等它蒸得透透的,梨子肉软软的,冰糖全化在甜甜的水里,就好啦!”她关上蒸箱门,笑着对林晓燕说,“不难吧?我们小小姐这么聪明,看一遍就记住了!”
林晓燕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蒸箱门,仿佛能穿透金属看到里面正在发生的神奇变化。蒸箱发出的轻微嗡鸣,在她听来如同天籁。甜甜的梨子水……润肺止咳……经济有效……王老师的话和小玲老师的话在她脑海里交织回响。
成了!第一步,成了!
一股巨大的、带着辛酸味道的喜悦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就热了。她赶紧低下头,假装被料理台上的水珠吸引了注意力,小手胡乱地在光洁的台面上抹了抹,把那股不合时宜的泪意狠狠压了回去。不能哭,不能露馅。现在还不是松懈的时候。
她抬起头,再次对陈妈绽开那个练习了无数遍的、毫无破绽的甜美笑容,声音里充满了恰到好处的雀跃和期待:“陈奶奶,你真好!等蒸好了,我要第一个尝一尝!学会了,我就能给爸爸妈妈做甜甜的梨子水喝了!”
“好好好!”陈妈笑得见牙不见眼,心里熨帖得不行,只觉得小小姐真是又聪明又孝顺,“等蒸好了,奶奶第一个叫你来尝!保准又香又甜!”
蒸箱低沉的嗡鸣声在宽敞明亮的厨房里持续回荡,像一首单调却充满希望的背景音。淡淡的、带着冰糖甜香的蒸汽,开始丝丝缕缕地从蒸箱门缝里悄悄钻出来,温柔地弥漫开,一点一点驱散着空气中原本的面包香,带来一种全新的、令人心安的气息。
林晓燕依旧站在那张小凳子上,小小的身体挺得笔首。她微微侧着头,乌黑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那扇紧闭的金属门,仿佛里面正在孕育的不是一道甜点,而是救赎的火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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