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振华习惯在晚餐后坐在宽大的真皮沙发里看财经新闻，屏幕冷光映着他线条分明的侧脸。客厅水晶吊灯的光线过于明亮，把波斯地毯上的繁复花纹照得有些刺眼。林晓燕穿着柔软的棉质小睡裙，抱着一个快被揉秃了毛的兔子玩偶，蜷在沙发的另一端。她小小的身体陷在昂贵的皮料里，努力将目光集中在儿童绘本上，耳朵却像雷达般捕捉着电视里传来的每一个字眼。
“……城南旧区改造项目推进缓慢，部分区域因历史遗留问题陷入僵局……”女主播字正腔圆的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
林晓燕的心脏猛地一跳，捏着蜡笔的小手在涂鸦本上无意识地画出一道突兀的深痕。机会！她努力维持着脸上懵懂的表情，抬起小脑袋，声音带着孩子特有的软糯好奇：“爸爸，城南旧区是哪里呀？是不是有很多很多旧房子？”
林振华的视线从屏幕上移开，落在女儿的小脸上，严肃的神情柔和了些许。他拿起遥控器调低了音量，随口解释：“嗯，在城市的南边。那里以前是工业区，有很多老厂子和老房子，现在要拆掉建新的。”
“拆房子？”林晓燕适时地睁大了眼睛，努力扮演着一个对“拆房子”这种大动静充满惊奇的三岁小孩，“那住在里面的小朋友怎么办呀？他们的家没有了！”她适时地瘪了瘪嘴，把小兔子玩偶抱得更紧了些，仿佛在替那些“无家可归的小朋友”担忧。
林振华看着女儿“天真”的忧虑，嘴角微微上扬，伸手揉了揉她细软的头发：“城市要发展，有些改变是必要的。政府会安置好他们的。”他顿了顿，目光又回到电视新闻的某个画面上，像是想起什么，语气带着一丝商人的评估，“不过，确实有几个地方特别麻烦。像那个‘红星机械厂’，老集体制厂区，产权复杂，职工家属区人口密度又大，是块硬骨头，拆迁办的人怕是头发都要愁白了。”
红星机械厂！
这五个字像一道裹挟着电流的冰锥，瞬间刺穿了林晓燕努力维持的平静！她捏着蜡笔的手指猛地收紧，那截脆弱的天蓝色蜡笔“啪”地一声，在她小小的掌心应声折断！
前世那个潮湿阴冷的出租屋里，弥漫着劣质酒精和绝望气息的画面，毫无预兆地在她脑中炸开。
“呸！什么狗屁红星厂！老子卖了半辈子命，说不要就不要了！连条活路都不给！”男人含糊不清的咆哮混合着酒瓶摔碎的刺耳声响。
“哭！哭个屁！跟你那个没用的妈一样！老子倒了八辈子血霉，摊上你们这两个赔钱货！”一只粗糙的大手带着风声挥过来……
黑暗的角落，一个瘦小的身影蜷缩着，身体因恐惧和寒冷微微发抖。那双眼睛里，是比夜色更深的麻木和茫然。
那是前世的“李川”。而他那个醉醺醺、将生活所有不如意都发泄在妻儿身上的父亲，在为数不多的清醒时刻，曾含糊地咒骂过那个让他失去生计、也彻底击垮这个家庭的源头——红星机械厂！
信息像两块严丝合缝的齿轮，轰然咬合！前世模糊痛苦的记忆碎片，与此刻父亲口中吐出的名字，高度重合！
巨大的冲击让林晓燕几乎窒息。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冰冷的麻木感。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小小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后背瞬间沁出了一层冷汗。她死死咬住口腔内侧的，用那点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清醒。不能露馅！绝对不能！
她强迫自己松开紧握的拳头，那半截断掉的蜡笔无声地滚落在厚厚的地毯上。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依旧是孩童的懵懂和担忧，甚至还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爸爸……那个红星厂……里面的小朋友……是不是……是不是很可怜呀？他们没有新房子住吗？是不是……吃不饱饭？”她仰着小脸，大大的眼睛里努力逼出一点水光，完全是出于“善良天性”对“可怜小朋友”的深切同情。
林振华看着女儿泫然欲泣的小模样，心头一软。他再次伸手，温暖干燥的大手轻轻抚过林晓燕的头顶，动作带着一种属于父亲的、习惯性的安抚意味。“晓燕真是善良的好孩子。”他低声说，语气温和，却也带着成年人面对复杂社会问题的无奈和距离感，“那些小朋友的家确实比较旧，生活可能会困难一点。不过这不是一个小朋友或者一个爸爸能立刻解决的问题，这是很大的社会问题。政府、像爸爸这样的企业，还有很多很多人，都在努力想办法帮助他们，让城市变得更好，让所有人都能过上好日子。”
他的解释清晰、理性，充满了成年人的社会责任感，却也像一层厚厚的、透明的玻璃墙，将女儿天真热忱的同情心，温柔而坚定地隔绝在了残酷现实之外。他没有再透露任何关于红星机械厂家属区位置、现状的具体信息。对于一个三岁的孩子来说，知道“有很多人在想办法”就足够了。
“哦……”林晓燕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掩饰住眼底翻涌的失望和更深的焦灼。她用小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兔子玩偶的耳朵，发出细微的窸窣声，“那……爸爸要帮帮他们呀……”声音小小的，带着点闷闷的鼻音，将小女孩“天真愿望未得满足”的失落感演绎得恰到好处。
“好，爸爸会努力的。”林振华笑了笑，只当是小孩子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这时，他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发出低沉的震动声。他瞥了一眼来电显示，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拿起手机，对着林晓燕温声道：“爸爸接个电话，晓燕自己看会儿书，或者让张阿姨带你去洗漱，好不好？”
“嗯。”林晓燕乖巧地点头，看着父亲高大的身影拿着手机走向阳台方向。隔着落地玻璃门，他压低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显然是处理重要的公事。
客厅里只剩下电视新闻里主持人平稳的播报声。林晓燕绷紧的小小身体这才彻底松懈下来，软软地陷回沙发里。刚才那一瞬间巨大的精神冲击带来的虚脱感，此刻才清晰地蔓延开。她抬起小手，发现掌心因为刚才用力过度，留下了几道深深的蜡笔印痕，还有被断笔硌出的红痕。
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咚咚咚地敲打着她的肋骨，提醒着她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几秒钟。但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强烈希望的灼热感，正迅速取代了最初的惊悸和虚脱。
红星机械厂家属区！
范围缩小了！不再是茫茫人海的城南旧区，而是一个具体的地点！一个前世那个男人口中咒骂的源头，一个今生很可能囚禁着幼年李川的地方！
希望像一颗被点燃的火种，在她小小的胸腔里熊熊燃烧起来，驱散了长久以来笼罩心头的迷茫和无力感。虽然父亲没有透露具体地址，但“家属区”三个字本身就指向了一个相对集中的区域。只要知道名字，就有办法找到！
她需要去那里！必须去！亲眼看看，亲耳听听，找到那个小小的、可能正在承受苦难的“自己”！
念头一旦清晰，行动方案便迅速在脑中成型。首接要求去？不行，太突兀。上次公园事件的教训还历历在目，父母对她的“异常”关注己经提高。需要一个合情合理、符合她三岁孩童身份的契机……
张阿姨端着切好的水果走过来，看到林晓燕抱着兔子玩偶，小脸埋在玩偶毛茸茸的脑袋里，一动不动地靠在沙发上，以为她困了。“晓燕小姐，困了吧？要不要张阿姨带你去洗脸刷牙，准备睡觉了？”张阿姨的声音温和慈祥。
林晓燕抬起小脸，大眼睛眨了眨，刚才那股“蔫蔫”的劲儿似乎消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孩子气的、略带兴奋的渴望。她没有回答睡觉的问题，而是伸出小手指着电视屏幕上正在播放的一个儿童游乐场的广告——里面巨大的彩色城堡滑梯和旋转木马热闹非凡。
“张阿姨，”她的声音带着向往，“那个……那个有大大滑梯的地方，是哪里呀？是不是……在城南那边呀？上次妈妈带我去公园，好像……好像看到过？”她努力让自己的提问显得像是被电视广告勾起的好奇心，又“不经意”地试图将话题引向城南。
张阿姨果然没多想，一边把水果盘放在茶几上，一边笑着回答：“那个呀，是新建的‘欢乐谷’儿童乐园，在城西呢，离咱们这儿可不近。城南那边……嗯，好像没有这么大的游乐园。”她想了想，“不过城南旧区那边，倒是听说有个小公园，有些老旧的滑梯和秋千，附近的小孩子常去玩。”
城南的小公园！老旧滑梯和秋千！
林晓燕的耳朵几乎竖了起来，心脏又不受控制地加速跳了几下。她强压着立刻追问下去的冲动，只是“哦”了一声，小脸上适时地流露出一点点失望，仿佛因为去不了电视里那个光鲜亮丽的大游乐园而感到扫兴。她拿起一小块苹果，小口小口地啃着，不再说话，小脑袋却飞快地转动。
张阿姨见她安静下来，以为她接受了现实，便转身去收拾别的东西。
林晓燕的目光飘向阳台。父亲还在低声讲着电话，侧影在夜色中显得沉稳而专注。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沾着蜡笔痕迹和苹果汁的小手。这双手太小，太无力，无法立刻改变什么，但它们的主人，却拥有着足以搅动命运的意志。
她需要一个计划。一个能让父母再次带她去城南，并且能让她有机会接近“红星机械厂家属区”的计划。上次慈善活动的模式可以借鉴，但需要更自然、更符合她“年龄”的理由。也许……生病？不舒服？不，风险太大，也容易引起过度担忧。也许……对某个城南才有的东西产生“浓厚兴趣”？比如……一种特别的花？一种城南才卖的小吃？
无数个念头在她脑中碰撞、筛选。她需要观察，需要等待，需要找到一个完美的、滴水不漏的切入点。
“晓燕，该睡觉了。”林振华接完电话走回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面对女儿时依旧温和。
“好，爸爸晚安。”林晓燕立刻扬起一个甜甜的笑容，跳下沙发，主动把兔子玩偶递给走过来的张阿姨。
被张阿姨牵着走向卧室时，林晓燕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客厅墙壁上悬挂的巨幅日历。2003年6月，醒目的红色数字像是一个无声的倒计时。李川……那个承载着她前世所有痛苦与今生所有救赎希望的小男孩，此刻就在那个名为“红星机械厂家属区”的地方，刚刚一岁多。
时间在流逝，每分每秒都无比珍贵。她必须更快一点，再快一点。
躺在柔软的小床上，张阿姨轻声哼着摇篮曲。林晓燕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黑暗中，“红星机械厂家属区”这几个字像烙铁一样印在她的脑海里，散发着灼热而急迫的光。
希望己经点燃，线索就在手中。下一步，她要把这微弱的希望之火，烧进那片笼罩着幼年李川的、名为命运的沉沉阴霾之中。她的小手在被子下悄悄握紧，仿佛己经抓住了通往那个地方的门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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