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6月1日,午后的阳光透过省城中心医院高级产科病房的百叶窗缝隙,在地板上拉出几道细长的、微微晃动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浓重而熟悉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淡淡的血腥味和一种新生命降临前特有的、难以言喻的紧张气息。产房里,仪器的滴答声规律而清晰,像某种无声的倒计时。
苏婉躺在产床上,汗水浸透了额发,黏在苍白而疲惫的脸颊上。每一次剧烈的宫缩都让她不由自主地绷紧身体,从喉咙深处溢出压抑的痛哼。她紧紧抓住丈夫林振华的手,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林振华,这位在商界以冷静深沉著称的深空科技集团掌舵人,此刻也失去了平日的从容,眉头紧锁,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妻子汗湿的额头,低声说着鼓励的话,眼神却时不时焦灼地瞟向忙碌的医护人员。
“用力,苏女士!看到头了!再来一次,最后一次!”经验丰富的产科主任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鼓励。
苏婉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发出一声短促而用力的嘶喊。
紧接着——
“哇——!”
一声嘹亮、带着新生力量却又无比脆弱的啼哭,骤然划破了产房里紧绷的空气。这哭声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力,宣告着一个新个体的降临。
“出来了!恭喜林董,苏女士,是个千金!六斤二两,很健康!”护士迅速而熟练地托起那个浑身沾满胎脂和血污、皮肤红彤彤皱巴巴的小小身体,动作麻利地进行着初步清理。
林振华紧绷的肩膀瞬间松弛下来,长长舒了口气,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俯身在妻子汗湿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婉婉,辛苦了,是个女儿,我们的晓燕。”
苏婉虚弱地笑了,眼角滑下喜悦的泪水,目光急切地追寻着那个啼哭的小生命。
啼哭声在继续,响亮而执着。
然而,在这具刚刚降生、连眼睛都难以完全睁开的婴儿躯壳内,一场无声的风暴正在肆虐。
一个不属于这里的意识,在剧烈的混沌与撕裂感中,如同被从深渊里粗暴地打捞上来,猛地“苏醒”了。
我是谁?
我在哪?
这……这是什么声音?是我的声音?
李川感觉自己像是被塞进了一个极其狭窄、脆弱不堪的容器里。西肢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完全不听使唤,连蜷缩一下手指都做不到。他试图睁大眼睛看清周围,视野却是一片模糊的光影晃动,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沾满水汽的毛玻璃。只能勉强分辨出一些扭曲晃动的色块轮廓——大概是人的脸?还有刺目的、悬挂在头顶的白色光源,晃得他意识深处一阵阵发晕。
巨大的、前所未有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他残存的思考能力。他想尖叫,想挣扎,想质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喉咙里发出的,只有那不受控制的、一声比一声更响亮的啼哭。
“哇——!哇——!”
这啼哭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混乱的意识。不是他!这不是他想发出的声音!这尖锐、无助的哭声,属于一个……婴儿?
紧接着,一股混杂着消毒水、某种难以名状的腥气(大概是血?)、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陌生又奇特的馨香(后来他才知道那是羊水的味道)的复杂气味,霸道地钻入他极其敏感的鼻腔。这气味刺激着他,让他本能地感到不安和排斥。
然后,身体一轻,他被一双温柔却有力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托了起来。柔软的布料包裹住他赤裸的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触感。他被移动着,靠近了一个温热的、带着剧烈心跳和汗水气息的怀抱。这怀抱是陌生的,带着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浓烈到几乎让他窒息的情感。
“宝宝,我的晓燕,不哭了,妈妈在这里……”一个极其温柔、带着浓浓疲惫和无限欣喜的女声,在他耳边响起,声音有些失真,像是从很远的水下传来。他感觉到一只温暖的手,带着微微的颤抖,极其轻柔地抚摸着他皱巴巴的背脊。这抚摸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让那失控的啼哭本能地减弱了几分。
妈妈?晓燕?谁是晓燕?谁是妈妈?我不是李川吗?那个……那个刚被房东赶出来、在廉价出租屋里灌着劣质白酒、最后因为忘了关掉那个漏电的老旧电热毯而……而什么?
记忆的碎片如同锋利的冰碴,在混沌的脑海中胡乱冲撞。破败的出租屋,刺鼻的酒气,催债的电话铃声,还有……最后那一刻,身体无法控制的剧烈抽搐和深入骨髓的绝望麻木。
我……死了?
这个认知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中了他。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惧感攫住了他。死了?那现在这又是什么?地狱?还是……幻觉?
他拼命地想集中精神,想看清抱着自己的人。模糊的视野艰难地对焦。一张苍白而美丽的脸庞映入他模糊的视线,汗水浸湿的头发贴在额角,眼神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种……一种让他灵魂都感到灼热的、纯粹的、名为“母爱”的光芒。这就是那个声音的主人?那个自称“妈妈”的女人?
不!不对!这感觉太真实了!这身体的脆弱感,这无法掌控的无力感,这怀抱的温度,这声音的震动……都真实得可怕!如果死了,怎么还会有如此清晰、如此……令人绝望的感知?
他转动着极其不灵活的眼球,徒劳地想要获取更多信息。模糊的视野扫过雪白的墙壁,掠过穿着白大褂晃动的人影,最终,定格在了对面墙壁上一个模糊的方块上。那里似乎挂着什么?是……一张纸?
他集中了残存的、几乎要崩溃的全部注意力,努力地、拼命地想要看清那张纸上的字迹。视野依旧模糊,光影晃动,但他似乎捕捉到了几个较大的、深色的符号。
200……0……
6……月……
1……日……
2000年6月1日?
时间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李川混乱的意识瞬间冻结了。
2000年?!
6月1日?!
今天?!
一个荒谬到极点、惊悚到让他灵魂都在颤栗的念头,如同炸雷般在他混沌的脑海中轰然爆开:
我……我回到了过去?!回到了……2000年?!
而且……我变成了……一个……刚出生的……
女婴?!!
“哇——!!!”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凄厉、都要绝望、都要充满认知崩坏恐惧的啼哭,猛地从这具小小的身体里爆发出来。这哭声里充满了成年灵魂遭遇灭顶之灾的崩溃,却只能以婴儿最原始的方式宣泄。
不!不可能!这太疯狂了!一定是哪里搞错了!是梦!对,一定是那个该死的劣质白酒喝太多产生的噩梦!快醒过来!快让我醒过来!李川!醒过来!
他在意识深处疯狂呐喊、嘶吼、咒骂,用尽一切他能想到的成年人的词汇来表达这颠覆认知的恐惧和抗拒。但这一切激烈的内心风暴,对外界而言,仅仅是婴儿更加响亮、更加持久的、撕心裂肺般的啼哭。
“哦哦,宝宝乖,晓燕乖,不哭了不哭了,是不是饿了?”苏婉被女儿突然加剧的哭声弄得有些手足无措,心疼地轻轻摇晃着怀里这个小小的、仿佛承载了无尽委屈的生命体,柔声哄着,“护士,麻烦看看,她是不是饿了?”
护士笑着凑近检查了一下:“苏女士,宝宝很健康,哭得也很有力,应该是饿了。您稍等,我们马上帮您做哺乳准备。”
饿?
这个字眼如同一个精准的开关,瞬间击溃了李川脑中所有关于重生、穿越、性别错乱的惊涛骇浪。
一股强烈到无法抗拒、源自这具幼小身体最底层的生理需求——饥饿感——如同汹涌的潮水,猛地席卷了他所有的意识。那感觉来得如此迅猛、如此霸道,瞬间淹没了所有的震惊、恐惧、荒谬和绝望。胃部传来一种空荡荡的、带着灼烧感的抽搐,喉咙深处更是干渴得如同要冒烟。这具婴儿身体的本能,以绝对的优势压倒了那个刚刚苏醒、还处于极度混乱状态的成年灵魂。
什么前世今生?
什么男身女婴?
什么时空错乱?
在排山倒海的饥饿感面前,这一切都变得模糊而遥远。生存!进食!这是刻在基因里的第一指令!
“哇——!哇啊——!!!”
啼哭,成了他(她)此刻与这个陌生、恐怖却又不得不面对的世界沟通的唯一方式。声音里充满了生理性的迫切和痛苦,也夹杂着灵魂深处无法言说的、巨大的迷茫和绝望。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该怎么办?!
这啼哭的尽头……会是什么?
小小的林晓燕,或者说,灵魂被困在其中的李川,只能继续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响亮的哭声,在这充满消毒水气味的产房里,在这2000年6月1日的午后阳光下,宣告着一个混乱、荒诞、且前途未卜的“新生”。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那脆弱的婴儿心脏,而饥饿的火焰,则在同时灼烧着他的理智。未来,像一片浓得化不开的迷雾,沉甸甸地压在刚刚开启的生命之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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