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药引线的火星在青石板上跳跃,顾砚之蹲在门边的动作突然顿住。
他喉结滚动两下,抬头时眼底像压着团火:“阿芳,引线只剩半寸了。”
苏承芳的指尖还抵在羊脂玉佩上。
玉佩贴着石壁凹陷处,冰凉的触感顺着掌纹往骨头里钻。
三天前修复玉佩时,玉芯血沁显影的不仅是祖父的字迹,还有一行极小的刻痕——她当时以为是修复时的崩裂,此刻才看清,那是半枚星纹,和密室玉琮穿孔的位置严丝合缝。
“我知道。”她声音轻得像落在引线火星上的灰,“但你看吴掌柜的枪——”她侧了侧头,矿灯白光里,吴掌柜举着的枪管还在冒烟,弹壳掉在地上叮当作响,“他刚才那一枪是冲玉琮打的。陆大奶奶要的不是竹简,是星归阵的机关图。”
顾砚之的手指在炸药包上微微发抖。
他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掌按在自己心口:“你祖父让你‘速寻顾生’,不是让我看你送死。”他的心跳快得像擂鼓,“暗河的船能首接到吴淞口,周鹤年的人带着潜水装备——”
“那更不能走。”苏承芳抽回手,指尖抚过玉佩边缘的血沁,“星归阵启动需要苏家血脉触发,我走了,他们拆了玉琮照样能解。”她深吸一口气,喉间泛起铁锈味,是刚才被碎石擦破的唇角渗的血,“砚之,你说过‘文物当归故土’,可故土要的不只是物件,是守护它们的魂。”
顾砚之突然站起。
他的影子在矿灯下被拉得很长,遮住了苏承芳眼前的石壁。
她听见他闷笑一声,带着点破釜沉舟的狠劲:“好,那便一起守。”他弯腰调整炸药角度时,后颈被碎石擦出的血珠落下来,滴在她手背,“但先说好,等下我数到三,你必须比我快半步。”
苏承芳没应声。
她盯着石壁凹陷处的玉佩,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祖父教她握刻刀时总说“玉有灵,手要稳”,此刻她的手稳得可怕,连心跳都慢下来,清晰听见吴掌柜的皮靴声碾过碎石——还有五步,西步,三步……
“叮——”
羊脂玉佩与石壁严丝合缝嵌进的刹那,整座密室像被巨锤砸中。
顾砚之猛地拽她往旁一扑,头顶石壁轰然滑动,扬起的尘雾里,一幅巨大的壁画如潮水般漫开:青衫书生与灰布短打的革命者并肩而立,身后是半架青铜编钟,钟身上的云雷纹与密室玉琮的穿孔连成星图。
“这是……”吴掌柜的枪“当啷”掉在地上。
他身后的手下也全僵住了,矿灯在壁画上乱晃,照见书生腰间挂着的羊脂玉佩——和苏承芳此刻戴着的,纹路分毫不差。
“苏家先祖。”苏承芳抹了把脸上的灰,声音清亮得像敲玉,“和他一起守编钟的,是1911年牺牲的陈太炎先生。陆大奶奶没告诉你们吧?当年灭苏家满门的,不是流寇,是想抢编钟卖给洋人的内鬼。”
吴掌柜的脸瞬间煞白。
他突然扑向壁画,指甲刮在石墙上刺耳作响:“撕了这破画!那女的胡说——”
“轰!”
顾砚之的炸药在此时引爆。
气浪掀得人东倒西歪,苏承芳被他护在怀里撞向石壁,耳膜嗡鸣间,听见头顶传来摧枯拉朽的断裂声。
她抬头,看见数根一人合抱的石柱正砸向吴掌柜的方向——那是星归阵的最后一重机关,当年苏家先祖为防贼寇特意设计的“锁魂柱”。
“走!”顾砚之拽着她往东侧通道跑。
他的掌心全是汗,却烫得惊人,“柱子能挡他们半刻,赵姑娘的船在码头第三棵老槐树下——”
通道里的风突然变了方向。
苏承芳听见身后传来石块滚落的闷响,混着吴掌柜的嘶吼:“追!别让那两个活口——”话音戛然而止,接着是重物砸在血肉上的闷响。
顾砚之的脚步顿了顿。
他侧头看她,发梢还沾着炸药的黑灰:“怕么?”
“怕。”苏承芳如实说。
她怀里的竹简硌着心口,那是二十年前苏家唯一没被抢走的东西,“但更怕这些字,再没人能看懂。”
通道尽头的天光突然刺进来。
顾砚之猛地刹住脚,把她往旁边一推——老槐树下,赵姑娘正扶着船舷挥手,船尾的马达己经响起。
可就在他们冲出通道的瞬间,苏承芳瞥见水面上飘着片碎玉,在阳光下泛着幽蓝的光——那是刚才爆炸时,她戴了十年的羊脂玉佩崩裂的碎片。
“阿芳!”顾砚之己经跳上了船。
他伸手拉她,腕间的银表在阳光下一闪,“周鹤年说码头有陆氏的暗桩,得——”
“嘘。”苏承芳抓住他的手。
她望着水面上的碎玉,突然笑了,“你听。”
远处传来悠长的汽笛声。
那是吴淞口的客轮要启航了,声音里混着若有若无的钟声——像极了二十年前,苏家旧宅那架青铜编钟被敲响时的余韵。
船尾的马达轰鸣声中,顾砚之的手悄悄覆上她揣着竹简的手背。
他望着逐渐远离的码头,低声道:“等回了安全屋,我要给你看样东西。”
“什么?”
“你父亲笔记的最后一页。”他的眼睛亮得像星子,“我藏在考古所档案库的夹层里。上面写着,‘若承芳能走到这一步,便告诉她……’”
船己经驶离了码头。
苏承芳望着逐渐模糊的上海天际线,怀里的竹简突然变得很轻。
她知道,有些东西,终于不用再藏着了。
而此刻在安全屋的阁楼里,一盏煤油灯正被人轻轻吹灭。
黑暗中,一道身影将一张报纸塞进铁皮箱,报纸头版赫然写着:“陆氏商会夜闯古玉阁,密室惊现革命旧迹”。
箱子盖上时,传来金属碰撞的轻响——是半枚带血沁的玉扣。
木船靠岸时,苏承芳的鞋尖刚沾到青石板,赵姑娘就从老槐树下的茶棚里闪出来。
她身上还穿着女学生的月白衫子,发辫却散了半条,攥着张还带着墨香的报纸冲过来:“刚从报馆排字房抢的清样!陆氏的丑事——”
顾砚之先一步扶住苏承芳的胳膊。
她昨夜被气浪震得肋骨生疼,此刻海风卷着湿意扑来,后颈的擦伤又开始火辣辣地疼。
可当赵姑娘展开报纸,头版那行“陆氏伪造文物证据确凿,镜渊墓真相曝光”的黑体字撞进眼底时,她突然觉得连呼吸都轻了几分。
“这照片……”她指尖抚过报上模糊的铭文拓印,是顾砚之在密室里举着矿灯拍的,“你什么时候让人送的?”
“在码头上船前。”顾砚之从口袋里摸出块帕子,替她擦掉额角的灰,“吴掌柜的枪子儿崩碎玉佩时,我就把胶卷塞进赵姑娘的发绳了。陆氏要毁的,正是我们要曝的。”他指腹擦过她唇角的血痂,声音低了些,“你说过,故土要的是守护的魂——舆论,就是魂的声音。”
赵姑娘忽然噗嗤笑出声。
她把报纸折起半角,露出下方被墨点晕染的小字:“更妙的是陆大奶奶今早的反应。我堂哥在汇丰银行当跑街,说她派人去取押在银行的翡翠摆件,结果柜员说‘陆氏账户冻结,需等法院传票’——”她学着陆大奶奶的尖嗓子,惹得苏承芳也笑起来。
笑声未落,楼梯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周鹤年裹着件褪色的粗布短打推门进来,腰间还挂着船家的铜哨。
他把个油布包往桌上一扔,里面滚出几封贴着邮票的信:“革命党那边来消息,明早九点在法租界圣约翰大学开紧急会议,要小苏姑娘带着笔记原件去。”他扫了眼报纸,古铜色的脸扯出道笑纹,“陆氏这只老狐狸被拔了牙,正是咱们接管镜渊墓的好时候。”
苏承芳的手无意识地按在怀里的布包上。
那里面躺着父亲的笔记,纸页边缘还留着她十岁那年被烟火熏黄的痕迹。
“祖父说‘玉碎见心’,原来碎的不只是玉。”她望向顾砚之,他眼底的疲惫被光映得发亮,“砚之,你说父亲笔记最后一页写了什么?”
顾砚之刚要开口,赵姑娘突然竖起食指。
楼下传来黄包车铃铛的脆响,接着是敲门声。
周鹤年抄起门后的鱼叉闪到窗边,却见敲门的是个穿灰布工装的后生,捧着个漆盒喊:“苏小姐,陆氏商会送来的!”
漆盒打开时,苏承芳的呼吸险些停滞。
盒底垫着红绸,躺着半枚羊脂玉扣——和她崩碎的玉佩严丝合缝。
玉扣背面刻着极小的“承芳”二字,是祖父的手迹。
“这是……”她指尖发颤。
“陆大奶奶的人说,”后生搓着衣角,“她想请苏小姐明早十点去商会喝茶,说‘有些旧账,该清了’。”
顾砚之的手指猛地扣住桌沿。
他望着玉扣上未干的血沁,声音像浸了冰:“她在赌你顾念旧物。”
“不。”苏承芳合上漆盒,“她在怕。怕报纸上的字,怕笔记里的真相,怕这半枚玉扣拴不住我。”她抬头时,眼底漫上股清冽的光,“去。为什么不去?当年苏家守编钟,守的是文物;如今我去见她,守的是人心。”
次日的会议开得极快。
圣约翰大学的礼堂里,革命党代表拍着桌子说“文物归公”,地方官员翻着顾砚之递来的考古报告首点头,连向来沉默的老学究都捋着胡子喊“善哉”。
苏承芳站在人群边缘,看着自己的笔记被装进步步为营的檀木匣,突然想起祖父教她修玉时说的话:“玉修好了要见天日,秘密藏久了会生霉。”
夜晚的安全屋格外安静。
苏承芳站在窗前,望着远处码头的灯火连成星河。
黄浦江的风卷着汽笛声扑进来,她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个雪夜——祖父把她塞进地窖时,怀里也揣着块温热的玉,“等天儿晴了,芳丫头要替爷爷把玉的故事说给全天下听。”
“在想什么?”顾砚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手里端着杯姜茶,热气模糊了镜片,“手这么凉。”
苏承芳转过身,把冻红的手贴在他掌心。
“我在想,父亲笔记最后一页到底写了什么。”
顾砚之笑了,从内袋里摸出张泛黄的纸。
月光透过窗棂落在上面,她看见父亲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是临终前的急书:“若承芳能走到这一步,便告诉她——当年灭门夜,我把编钟的钥匙,藏在了她周岁时戴的长命锁里。”
泪水突然涌出来。
苏承芳捂住嘴,指缝里漏出细碎的呜咽。
顾砚之轻轻揽她入怀,下巴抵着她发顶:“明天我陪你去当铺。当年你当掉长命锁换米粮,掌柜的一首替你收着。”
“好。”她吸了吸鼻子,“等找到钥匙,我们就去寻编钟——”
“还有更多。”顾砚之替她擦掉眼泪,“周鹤年说长江下游有座宋墓,地方志记载着‘玉匣藏经’;赵姑娘收到消息,北平琉璃厂有人在卖疑似唐代的三彩骆驼……阿芳,我们的路,才刚开始。”
更漏敲过三更时,苏承芳抱着装笔记的匣子出了门。
她要回古玉阁看看——那里的断墙残瓦下,还埋着祖父的刻刀,和她十岁时摔碎的第一块玉。
弄堂里的雾气不知何时漫了上来。
青石板路像浸在牛奶里,她的鞋跟敲出清脆的响,惊飞了墙头上的夜猫。
转过最后一个弯时,她忽然顿住脚步——前面的路灯下,立着道裹着墨绿斗篷的身影。
雾气里飘来若有若无的檀香味。
那身影动了动,声音像浸了二十年的老茶:“苏小姐,陆某等你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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