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刚爬上玉阁的雕花窗棂,小柳子抱着一叠报纸冲进来时,粗布衫的前襟还沾着豆浆渍。
空气中浮着淡淡的豆香,混着木格窗外飘来的青石板街潮湿气息。
“阿姐!”他喘得厉害,报纸边角在风里哗啦作响,最上面那张的标题刺得苏承芳眼睛生疼:“苏氏修复师伪造玉佩,意图扰乱市场”。
她接过报纸的手顿了顿。
油墨未干的字迹泛着冷光,像淬了毒的针。
指尖过纸面,指腹沾了层黑灰,粗糙的纸纹硌得皮肤微痒。
文末“李慕白”三个字被红笔圈着,旁边附着张模糊的影印件,说是“鉴定报告”,但印章边缘毛糙得能看出是拓印的。
灯光斜斜地打在那页纸上,红圈仿佛一道伤口。
“好一场倒打一耙。”她低声说,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她想起昨日拍卖厅里,李慕白缩在陆大奶奶身后,金丝眼镜滑到鼻尖的模样——原来昨夜散场后,这伪专家没急着溜,倒连夜写了篇构陷文章。
“阿姐,这……”小柳子攥着衣角,声音发颤,“上个月李夫人那只翡翠镯子,您明明修得……”
“他们要的不是真相。”苏承芳把报纸折起,露出底下被压皱的边角,纸张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她抬眼时,正撞进顾砚之的目光——他不知何时站在里间门口,藏青西装搭在臂弯,领口微敞,显然刚从外头回来。
身上带着些初春晨风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雪松香。
“国际文协的回函到了。”他晃了晃手里的牛皮纸信封,镜片后的目光沉得像深潭,“还有阿九传来的消息,革命党控制的《新沪报》愿意头版反击。”
苏承芳接过信封,拆封时听见顾砚之继续道:“昨夜整理的仿玉沁色对比图,我让小柳子拿去印书馆加急印刷了。”他指节抵着桌沿,指腹有常年握毛笔留下的薄茧,“李慕白十年前在西安伪造昭陵碑帖的旧案,阿九的人也翻出来了。”
小柳子突然“啊”了一声,从柜台底下抽出个蓝布包:“阿姐你看!我把李师傅当年记的假玉谱全抄了,还有去年扬州那单假汝窑的凭证……”他掀开布角,露出一沓泛黄的纸页,边缘全是茶渍和墨点,纸张散发出一股陈年霉味。
“顾先生说要证据链,我、我都理齐了!”
苏承芳望着少年发亮的眼睛,喉咙突然发紧。
她伸手揉了揉小柳子的发顶:“好。”又转向顾砚之,“你联系《新沪报》,我去趟印刷所——对比图得用最好的铜版纸,不能让他们说模糊不清。”
顾砚之点头,转身时西装下摆带起一阵风,吹得桌上的报纸哗哗响。
他走到门口又停住,侧过脸:“我让老周备了车,你戴那顶米色绒帽,外头风大。”
苏承芳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廊下,低头时瞥见自己手背上还沾着报纸的油墨,像块洗不净的疤。
她突然笑了——十年前祖父被人泼脏水时,她蹲在玉阁后巷哭,是祖父摸着她的头说:“清者自明,但得让人看见你的清白。”如今,她终于有了能一起“让人看见”的人。
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进玉阁,徐三爷的青布长衫先探了进来。
他袖口磨得发亮,手里捏着张素色便条,见苏承芳在擦那方传家羊脂玉佩,先哈了哈腰:“苏小姐,陆大奶奶托我带句话。”
便条展开是陆大奶奶的小楷,字迹工整得像刻在碑上:“愿以三千大洋购苏小姐手中真玉佩,详谈可至法租界玫瑰厅。”
“三千?”小柳子在柜台后倒抽口凉气。
苏承芳却连眼尾都没动,指尖抚过玉佩上的云纹,玉石温润,却透出一丝寒意。
“徐三爷,您在这行也二十年了。”她抬眼,目光像玉刀刮过瓷片,“可曾见我苏承芳拿玉当过生意?”
徐三爷的喉结动了动,伸手要收便条,又顿住:“陆大奶奶说……”
“不必了。”苏承芳将便条折成小方块,扔进铜炉。
火苗舔过纸角,灰烬打着旋儿升起来,空气中弥漫着焦糊的气味。
“陆大奶奶要的从来不是玉佩,是我认输的姿态。”她望着灰烬,“可我苏承芳,偏不让她称心。”
徐三爷走后,玉阁里静得能听见挂钟的滴答声。
小柳子蹲在炉边拨弄余烬,突然抬头:“阿姐,今晚文化沙龙的讲座……”
“备着吧。”苏承芳走到窗边,望着街对面墙上新贴的海报——“古玩真假辨析”六个字被红漆描得发亮,风吹过,纸边轻扬,像一只欲飞的鸟。
夕阳漫过黄浦江时,顾砚之抱着一摞印刷好的对比图回来。
他西装上沾着油墨,见苏承芳站在海报前,嘴角勾了勾:“今晚,该他们坐首了听。”
风掀起海报边角,露出底下半截未撕净的旧广告。
苏承芳望着顾砚之手里的纸张,那些深浅不一的沁色在暮色里泛着暖光——像极了当年祖父教她辨认玉色时,油灯下跳动的光斑。
她忽然想起今早报纸上的污言秽语,又想起小柳子整理的旧案,顾砚之联系的回函,还有炉里那堆烧尽的便条。
有些事,该清的,总会清。
而有些局,才刚刚开始。
文化沙龙的水晶吊灯在暮色里泛着冷光,红木座椅上坐满了沪上有名的藏家太太、报馆记者,连后墙都挤着几个穿学生装的年轻人。
空气里浮动着香水与檀香交织的气息,偶尔传来皮鞋踩地板的咔哒声。
《新沪报》提前三天登了“古玩真假辨析”的预告,此刻台下交头接耳声像滚水,首往台上撞。
李慕白扶了扶金丝眼镜,青缎马褂的前襟被汗浸得发暗。
他今早还在陆大奶奶的玫瑰厅喝碧螺春,说“苏承芳那小娘皮能翻出什么浪”,此刻站在讲台上,喉结却像卡了块冷硬的玉。
他清了清嗓子,刚要开口,厅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顾砚之的藏青西装最先撞进众人视线。
他单手拎着牛皮纸包,另一只手虚扶着苏承芳的肘弯——她穿月白立领衫,腕间系着祖父留下的旧银镯,走得不快,每一步却像踩在人心尖上。
“顾先生?苏小姐?”前排有人低呼。
原本嗡嗡的议论声突然断了线,只剩座钟的滴答声撞着玻璃罩。
李慕白的手指在讲台上抠出道白印。
他昨晚在报馆写文章时,分明听说苏承芳被舆论压得连玉阁都不敢出,怎么会——
“李专家。”苏承芳停在第一排,银镯碰着椅背,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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