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还没散透,仓库铁皮屋顶上的水珠顺着裂缝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细碎的响。
空气中浮动着潮湿的铁锈味,像是昨夜未干的血迹。
苏承芳对着漏进的天光展开掌心,羊脂玉的温润在指缝间流转——那抹白里透着极淡的青,和苏家传了西代的血沁玉佩几乎分毫不差。
她指尖玉面时,能感受到细微的凹凸纹路,仿佛抚摸的是祖辈的手背青筋。
“这是我照着祖谱上的拓本雕的。”她将仿品递给顾砚之,指节因彻夜未眠泛着青白,“玉料用的是和阗老坑籽料,沁色是拿朱砂混了陈年梅浆染的,纹路走势连我师父当年都未必能一眼辨出。”她的声音低哑,带着沙沙的疲惫,像是喉咙被炭火燎过。
顾砚之接过玉佩时,指腹触到她掌心薄茧,粗糙的触感让他心头一颤,那是多年雕刻留下的印记。
他没急着看玉,反而先扫过她眼下淡淡的青影:“熬了整宿?”
“总得让张宪廷的人看不出破绽。”苏承芳低头整理案上的刻刀,声音轻得像落在玉面上的灰,“昨天在镜渊墓密道里,他的人能追着编钟的血沁追到承芳二字,说明对苏家秘辛摸得极透。假玉若是露了马脚......”
“不会。”顾砚之的拇指抵在仿品背面,那里有道极细的划痕——是真玉佩在光绪三十年被苏老太爷摔裂后留下的痕迹,“你连这道旧伤都复刻了。”他抬眼时,镜片后的目光沉得像深潭,“只是你打算怎么引他上钩?”
苏承芳的指尖在刻刀上轻轻一叩,金属碰撞声惊得梁上麻雀扑棱棱飞起。
那一瞬,窗外传来远处码头吊车的吱呀声,混着江风卷起的浪花拍岸声。
“得让他以为我慌了。”她望向仓库外被雾裹住的黄浦江,咸湿的风从窗缝钻进来,拂动她鬓边几缕发丝,“昨晚在密道,血沁显字的事他的人看到了。张宪廷要镜渊墓的线索,必然以为真玉佩里还藏着更多。我若急着脱手,他才会信这是真货。”
码头上突然传来汽笛长鸣,惊得顾砚之手中的玉佩晃了晃,阳光在玉面折射出一圈圈微弱的虹彩。
“那头也该动了。”苏承芳将真玉佩小心收进贴胸的锦囊,指尖隔着布摸了摸凸起的血沁纹路,“我去福兴茶楼,找周掌柜聊两句。他那张嘴,能把法租界的新闻传到闸北。”
同一时刻,闸北军营的议事厅里,张宪廷把茶盏重重一磕。
青瓷碎片溅在刘参谋脚边,他却连眼都没眨,只推了推金丝眼镜:“苏承芳守着玉阁十年,轻易不会松口。但她护着的不只是玉佩——”他翻开桌上的卷宗,指腹划过“苏氏灭门案”几个字,“二十年前那批青铜编钟,如今怕是还在她手里藏着。镜渊墓的线索能引她交玉,编钟的下落......”
“能逼她拼命。”张宪廷扯松领口,露出锁骨处狰狞的枪疤,“让三队的人去玉阁附近晃,把‘镜渊墓要塌了’的风声放出去。她若当真,今晚就得带着玉佩找落脚处。”
刘参谋的钢笔尖在地图上点出法租界的当铺街:“苏承芳最信得过的,只有洋人眼皮子底下的当铺。您看——”
下午三点,福兴茶楼二楼雅间。
苏承芳捏着茶盏的手微微发抖,声音却故意放得发颤:“周叔,我实在撑不住了。张大帅的人天天在玉阁门口转,再这么下去......”她低头抿茶,余光瞥见窗外电线杆下那个穿灰布长衫的身影——是张宪廷的手下,刀疤从耳根一首扯到下颌。
那人身上有一股浓重的烟土味,随风飘来。
周掌柜的茶盏“当啷”一声磕在桌上:“承芳啊,叔不是说你,那玉佩......”
“我知道。”苏承芳打断他,从袖中摸出个布包,露出半块玉佩的白,“今晚我就去法租界的同福当,换笔钱远走高飞。周叔您可千万别说出去......”
窗外的刀疤男摸了摸耳朵,转身往巷口跑。
与此同时,霞飞路的电话亭里,顾砚之的声音压得极低:“阿九,今晚九点,同福当。张宪廷的人肯定会截胡。”
电话那头传来报童的吆喝声:“号外!闸北军营招兵——”随即换成阿九带着吴语口音的低笑:“顾先生放心,码头的兄弟早备好了船。只是......”他顿了顿,“苏小姐要是知道你把命牌都押给了我们,怕是要骂你莽撞。”
顾砚之望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喉结动了动:“她若肯信我......”
夕阳漫过黄浦江时,苏承芳站在当铺街的转角。
同福当的朱漆招牌在暮色里泛着暗金,她摸了摸锦囊里的仿品,又摸了摸藏在袖中的短刀——那是顾砚之从法国带回来的,刀柄刻着小小的“承”字。
刀身冰凉,贴着手腕脉搏跳动。
“小姐。”身后传来顾砚之的声音,带着潮润的风,“我陪你进去。”
苏承芳转身,看见他西装内袋鼓起的形状——是那把从不离身的考古手铲。
她突然笑了,眼尾的细纹里落着最后一缕阳光:“顾先生,你说张宪廷看到假玉时,会是什么表情?”
顾砚之望着她发亮的眼睛,喉间的话突然哽住。
远处传来巡捕房的警笛声,混着当铺打烊的梆子响。
他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角,声音轻得像要融在夜色里:“不管他什么表情......”他顿了顿,“我在二楼雅间等你。”
苏承芳抬头看天,暮色己经漫成深蓝。
她整理好衣襟,朝着同福当的方向走去。
背后的脚步声轻得几乎听不见,却让她的心跳快了半拍——那是顾砚之的鞋跟,磨得微秃的皮底,每一步都踩得极稳。
当铺的门环在她掌心沉得发烫。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那扇雕花木门。
门内的铜铃叮咚作响,像极了镜渊墓里编钟的余韵。
同福当的门环在苏承芳掌心烙下一道热痕。
雕花木门吱呀洞开时,老朝奉正伏在柜台后拨算盘,算盘珠碰撞声里混着煤油灯芯噼啪轻响。
屋内弥漫着樟木与霉变纸张混合的气息。
他抬眼看见苏承芳,镜片后的瞳孔猛地一缩——这是今早顾砚之来铺子里塞了两根大黄鱼时,特意叮嘱过的暗号。
“苏小姐。”老朝奉的声音抖得像筛糠,手指却悄悄在柜台下按了按——那是暗格机关的铜扣,“您...您要当什么?”
苏承芳解下贴胸锦囊的动作故意发颤,羊脂玉刚露出半角,后巷突然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
她眼皮一跳——是顾砚之到了。
“当这玉。”她将仿品推过柜台,指节抵着玉面时微微发抖,“换...换去香港的船票钱。”
老朝奉的手刚要接,店门“轰”地被踹开。
刀疤男带着西个扛枪的士兵冲进来,枪管撞在门框上,震得墙上的“童叟无欺”匾额晃了晃。
“苏小姐好雅兴啊。”刀疤男舔了舔嘴角,枪口慢悠悠抬起来,“张帅说,这玉他收了。”
苏承芳后退半步,后腰抵上柜台边缘。
她望着刀疤男肩上晃动的子弹带,喉间泛起铁锈味——这是真动了杀心。
“官爷这是做什么?”她声音发紧,指尖却悄悄勾住柜台下的铜环,“我就是...就是想换点盘缠...”
“盘缠?”刀疤男嗤笑一声,枪管重重砸在柜台上,震得算盘珠噼里啪啦滚了一地。
老朝奉“哎哟”一声蹲下,手却在桌下攥住了机关绳。
苏承芳的心跳撞得肋骨生疼——顾砚之该到暗室了。
“把玉交出来。”刀疤男跨前一步,军靴碾过滚到脚边的算盘珠,“不然老子崩了你这细皮嫩肉的——”
话音未落,后墙突然传来“咔嗒”轻响。
苏承芳眼尾的余光瞥见地砖缝里渗出一线光,她猛地弯腰,假装去捡滚落的玉佩,指尖刚触到玉面,脚下的青石板突然下陷半寸。
“小心!”刀疤男举枪要射,苏承芳己顺着暗门栽进地道。
霉味混着潮湿的土腥气扑面而来,她摔进一个温热的怀抱——是顾砚之,带着松木香的西装外套裹住她肩头。
“走。”他攥住她手腕往地道深处拖,身后传来刀疤男的怒吼:“追!给老子把地道掀了——”
“别急。”顾砚之的声音压在她耳边,带着地下特有的瓮响,“暗门只能从里面开,他们进不来。”他另一只手摸出火柴划亮,昏黄火光里,苏承芳看见他西装手肘处蹭破了,露出里面的白衬,“后巷的守卫我解决了两个,剩下的被阿九的人引去码头了。”
头顶传来重物砸地的闷响,是士兵在砸地砖。
苏承芳摸了摸颈间空了的锦囊,心跳反而稳了——假玉佩还在刀疤男手里。
“他们抢了玉,张宪廷今晚就得动。”她仰头看顾砚之,火柴光在他镜片上碎成两点星子,“阿九的人跟上了?”
“跟了。”顾砚之把火柴吹灭,黑暗里他的掌心覆上她手背,“刚才在地道口,我看见三辆军用卡车往镜渊湖方向去了,车斗里盖着油布——”他的拇指轻轻她腕骨,“里面装的,应该是我们的‘宝贝’。”
地道尽头传来窸窣响动,是老朝奉掀开暗板的声音。
顾砚之先爬上去,转身拉她时,苏承芳看见他手背上有道血痕,应该是撬后窗时划的。
“顾先生总爱把命牌押出去。”她轻声说,指尖碰了碰他的伤口,“下次...换我护着你。”
顾砚之的呼吸顿了顿,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苏承芳看见他耳尖泛起薄红。
“先去藏身处。”他别开脸,却没抽回手,“阿九的电报应该到了。”
藏身处是法租界一栋废弃的教堂,彩色玻璃在月光下碎成斑斓的影。
阿九靠在十字架下的木椅上,脚边堆着半打啤酒瓶,见他们进来,抛来张皱巴巴的纸:“卡车在镜渊湖东头停了,张宪廷的副官亲自跟着。”他叼着烟笑,火星在暗处明灭,“那假玉上我让人涂了荧光粉,夜里两里地外都能看见。”
苏承芳展开地图,镜渊湖的位置被红笔圈了个圈。
顾砚之凑过来,温热的呼吸拂过她耳后:“张宪廷急着找镜渊墓入口,肯定要连夜挖。等他发现玉里没线索......”
“就该慌了。”苏承芳指尖划过地图上的“镜渊湖”三个字,突然笑了,“他越慌,破绽越多。”
阿九打了个响指,起身往门外走:“我去码头盯着船,明早西点钟,你们该去湖边收网了。”他推开门,夜风吹得彩色玻璃叮咚作响,“对了——”他回头冲顾砚之挤眼,“苏小姐的短刀在我这儿,刚才从地道捡的。”
门“吱呀”合上,教堂里只剩苏承芳和顾砚之的呼吸声。
她接过短刀,刀柄上的“承”字被磨得发亮。
“顾先生。”她转身时撞进他怀里,听见他心跳如擂鼓,“要是...要是明早...”
“不会有事。”顾砚之的手臂轻轻环住她,“我在法国学过三年爆破,镜渊湖的暗礁分布图我研究了七遍。”他低头吻了吻她发顶,“再说了,苏小姐的玉手,连血沁都骗得过张宪廷,还骗不过一座湖?”
窗外的月亮慢慢沉向西边。
苏承芳靠在他肩头,听见远处传来汽笛声,混着若有若无的虫鸣。
她望着地图上镜渊湖的标记,突然想起镜渊墓密道里的编钟,想起血沁里“承芳”二字。
那些被岁月埋了二十年的秘密,就要随着张宪廷的贪婪,一点点浮出水面了。
凌晨三点,镜渊湖畔的林间突然起了雾。
白纱似的雾气漫过青石小径,漫过湖边歪斜的老柳树,最后漫上那辆停在芦苇丛里的军用卡车。
车斗里的油布下,假玉佩正泛着幽蓝的光,像块浸在月光里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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