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月下再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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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月下再誓

 

废弃茶庄的木窗吱呀作响,苏承芳背倚着窗框,指尖缓缓划过积了半指厚的灰,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霉味混着夜露的湿凉从缝隙中渗入,刺激鼻腔,令她忍不住皱眉。

她望着天边那轮被云絮半掩的月,银光忽明忽暗,像极了她心头起伏不定的情绪。

喉间忽然发紧:“方才在密道里,张宪廷的手下用枪抵着我后腰时……”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被风吹散的茶沫,“我以为又要像十岁那年,看着玉阁被砸得稀烂,却连哭都不敢出声。”

顾砚之放下手中的速写纸。

月光从他镜片边缘漏进来,映出眼底极淡的疼惜,仿佛那一抹清辉也承载了她的过往。

他起身时木椅发出一声低沉的“咯吱”,却没急着靠近,只站在两步外:“前天在玉阁,我数过那辆黑牌轿车在门口绕了三圈。”他指节抵着桌沿,指腹还沾着仓库密道里的墙灰,粗糙的触感让他想起那些潜伏在黑暗中的危险,“张宪廷的副官上个月去过洛阳,找军阀买过西周青铜器——他要镜渊墓的线索,不是为了学术。”

“是为了卖。”苏承芳接口,指尖无意识抠着窗框的裂痕,碎屑掉落掌心,带着木质特有的干涩触感。

十年前那个暴雨夜突然浮上来:祖父护着半块编钟残片被拖上轿车,车轱辘碾过她摊在地上的玉料,碎玉扎进掌心的疼,此刻竟比当时更清晰。

雨水打在瓦片上的声音仿佛又回荡在耳畔,夹杂着瓷器碎裂的脆响,和祖父压抑的咳嗽。

她深吸一口气,把回忆按回心底——现在不是自怜的时候。

“小周,罗盘擦干净了吗?”顾砚之突然出声。

蹲在角落的小周猛地抬头,手里的铜罗盘差点摔了。

金属磕碰木板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他耳尖通红,慌忙用袖子擦了擦罗盘表面:“擦、擦好了!电池也换过,手电筒能亮整夜。顾先生您看,这是您让我抄的《吴地古墓志》,镜渊墓那页我拿纸夹着……”他翻到折角处,指尖在“镜渊”二字上点了点,“苏小姐说的地道通码头,我刚才绕着茶庄转了一圈,后墙有个狗洞,应该能通到地道入口。”

苏承芳望着小周泛着青黑的眼尾,忽然想起他昨天为查张宪廷的货船记录熬了整夜。

他的头发有些乱,衣襟上还沾着灰尘,整个人像是从旧书堆里刚爬出来。

这孩子才十九岁,跟着顾砚之从北平到上海,背包里总塞着半冷的芝麻烧饼。

她心里一软,从怀里摸出块桂花糖,隔着半间屋子抛过去:“拿着,垫垫肚子。”

小周手忙脚乱接住糖,耳尖红得要滴血。

他低头剥糖纸时,瞥见顾砚之正垂眼整理速写纸上的地图,钢笔尖在“镜渊”二字旁画了个圈。

圈外密密麻麻标着“张宪廷驻军”“法租界巡捕房”“码头货轮时刻表”,墨迹深浅不一,看得出反复修改过。

“你总说离真相不远。”苏承芳转身倚着窗,月光把她的影子投在顾砚之脚边,“可真相是二十年前苏氏灭门,是编钟被拆成碎片,是现在还有人举着枪要抢一块玉。”她的声音突然哽住,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喉咙,“顾先生,我怕的不是疼,是……”她望着自己沾灰的手,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昨日打磨玉片留下的细粉,“是我修了十年玉,却连一块传家玉佩都护不住。”

顾砚之终于走近。

他的影子覆住她的,像一道稳稳的墙。

他身上的气味很特别,混合着纸张、墨水与夜晚潮湿空气的味道,让人莫名安心。

“你护住了玉芯里的血沁密文。”他说,声音轻得像怕惊碎什么,“你护住了密文里‘镜渊墓藏编钟’的线索。你护住了——”他顿了顿,喉结动了动,“护住了我在博物馆外等半个时辰时,最担心的那个人。”

苏承芳猛地抬头。

他的镜片不知何时摘了,眼底映着月光,比她见过的所有古玉都清透。

十年前玉阁被砸时,她缩在柜台底下,听着瓷器碎裂声、祖父的咳嗽声;三天前张宪廷的人堵门时,她握着刻刀站在柜台后,想着大不了同归于尽。

可此刻,她望着顾砚之眉骨处未愈的擦伤,突然觉得那些孤勇的夜晚,原来都在等这样一个人——他不会替她挡所有子弹,却会在她举刀时,递来一把更锋利的剑。

“我想去镜渊墓。”她突然说。

顾砚之的睫毛颤了颤。

“不是现在。”她补充,指尖划过他速写纸上的地图,纸面略显粗糙,带着铅笔摩擦的颗粒感,“等小周查清楚张宪廷的运货路线,等我们找到地道里祖父藏的那把钥匙——”她的声音渐高,像春茶在沸水里舒展,“等我们把编钟碎片全找回来,等那些想抢玉的人发现,他们抢的从来不是一块玉,是苏家世世代代的骨头。”

庭院里的老桂树沙沙作响,风穿过枝叶,带来一丝甜腻的香气。

小周不知何时凑到门边,抱着罗盘听得入神,连糖纸掉在地上都没察觉。

苏承芳走出屋子。

青砖地被夜露浸得发凉,踩上去微微打滑,她仰头看天,星子碎在云层里,像极了祖父修复古玉时,在灯下洒了满桌的金粉。

“小时候祖父说,玉是石头的魂。”她对着风说,“现在我懂了——玉的魂,是守着它的人。”

顾砚之站在门槛处,望着她被月光镀亮的发顶。

他伸手摸了摸口袋里的怀表,表盖内侧刻着“文物当归”西个字,是他离开巴黎前导师刻的。

此刻那西个字隔着布料抵着心口,烫得他眼眶发酸。

他弯腰捡起小周掉的糖纸,折成极小的船,轻轻放在桌上。

“苏小姐。”他开口,声音比月光还轻。

苏承芳转身。

风掀起她的衣角,露出腰间挂着的玉坠——那是她用碎玉拼成的,形状像半枚编钟。

玉坠与金属怀表轻轻相撞,发出一声清越的响,如同古玉入匣。

顾砚之缓步走近,站在她身旁,轻轻握住她的手……

顾砚之的掌心带着常年握钢笔的薄茧,苏承芳的手却因常年接触玉料而温凉。

两双手交叠时,像是古玉与青铜的相触——前者带着千年沉淀的温润,后者藏着岁月淬炼的棱角,此刻却在夜风中融成一脉热度。

“十年前我抱着半块编钟残片躲在灶房,听见祖父喊‘承芳,玉碎了能修,人心碎了难补’。”苏承芳的拇指轻轻他指节,“后来我修玉时总想,要是能把碎了的人心也修好该多好。”她仰起脸,月光落进眼尾未干的湿意里,“可刚才在密道,我看着你用身体挡住张宪廷手下的枪托……突然觉得,或许不用修人心,只要找到同路人就够了。”

顾砚之的指腹缓缓抚过她掌心里那道淡白的旧疤——是十年前碎玉扎进掌心留下的。

那疤痕己经不再痛,却像一枚印章,烙在她生命的起点。

他想起三日前在玉阁,她举着刻刀站在柜台后,刀刃映着日光,眼神却比刀刃更利。

那时他站在门外,忽然读懂了“玉手苏”的傲气:不是恃技而骄,是守着玉,便守着最后一寸不能退的疆土。

“同路人。”他重复这三个字,喉间泛起热意。

巴黎的冬夜突然浮现在眼前——导师在病床上攥着他的手腕,表盖内侧的“文物当归”西个字被体温焐得发烫,“砚之,你要记住,比文物更珍贵的,是愿意为它们拼命的人。”此刻他终于懂了,苏承芳就是这样的人,而他何其有幸,能成为她的同路人。

屋内传来小周刻意放轻的响动。

少年正踮着脚把罗盘往木桌上挪,却碰倒了顾砚之的速写本。

纸页哗啦散开,最上面那张画着苏承芳的侧影——是前日在当铺里,她俯身查看一枚汉代玉璧时的模样,发梢沾着当铺的浮尘,眼神却亮得像淬了星子。

小周手忙脚乱去捡,耳尖红得几乎要烧穿夜色,却在瞥见顾砚之投来的目光时,猛地挺首腰板,用最正经的语气说:“顾先生,我、我去灶房烧点热水!您和苏小姐……聊正事!”话音未落就蹿出了门,脚步声撞得门框首晃。

苏承芳被小周的慌张逗得笑出声,指尖却悄悄收紧了些。

“小周这孩子,明明困得眼皮打架,刚才听我们说话时眼睛亮得像两盏灯。”她望着少年跑远的背影,声音里浸着暖意,“就像……就像十年前的我,蹲在玉阁后巷听老匠人们聊古玉典故,生怕漏了一个字。”

顾砚之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老桂树的影子里,小周正踮脚往灶膛里添柴,火光映得他鼻尖发亮。

空气中飘来柴火燃烧的焦香,混着淡淡的桂花气息。

“他上个月在北平图书馆查《吴地古墓志》,为了抄镜渊墓那几页,在冷库里冻了三天。”他低头用指节蹭了蹭她手背,“和你一样,总把别人的事当自己的命来拼。”

风突然转了方向,裹着桂香扑进两人怀里。

苏承芳望着院角那丛被夜露压弯的野菊,忽然想起密道里那面刻着苏氏图腾的砖墙——祖父当年修玉时,总说“玉有骨,人亦有骨”,此刻她终于明白,所谓骨,不是硬撑着不倒下,是倒下时,有人愿意和你一起爬起来。

“明天我想去博物馆古籍库。”她突然说,“上个月整理玉阁旧账时,发现祖父有本笔记夹在《宣和博古图》里,最后一页写着‘镜渊墓钥,藏于古篆’。”她的指尖轻轻敲了敲自己心口,“古篆……应该是指古籍库里的《吴越古文字考》。”

顾砚之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想起上周去博物馆时,管理员提过古籍库新换了德国产的密码锁,钥匙由馆长亲自保管。

“我有位旧友在博物馆当文书,能弄到夜班巡查的时间表。”他迅速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可行方案,“后半夜巡查会松懈些,我们带着小周——”

“不,小周得留在玉阁。”苏承芳打断他,“张宪廷的人这两日总在附近晃,玉阁里还藏着半块血沁密文的拓本。”她的声音突然冷下来,像浸了冰水的玉,“我不能再让他冒险。”

顾砚之望着她紧抿的唇线,忽然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

指尖掠过她耳后的一缕碎发,带着轻微的静电。

“好。”他应得干脆,“就我们两个。”

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响,“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尾音被风扯得支离破碎。

小周端着铜壶从灶房跑回来,壶嘴冒着白汽,在月光里凝成一团雾。

他把茶碗放在石桌上时,铜壶底磕出清脆的响,倒像是给两人的约定敲了记定音。

苏承芳捧起茶碗,热气熏得眼尾发暖。

“顾先生,你说镜渊墓里真有完整的编钟吗?”她望着碗里晃动的月亮,声音轻得像在问自己,“如果有……”

“如果有,我们就把它敲响。”顾砚之的声音裹着茶雾漫上来,“让那些想把文物当货物的人听听,这不是铜铁,是华夏的心跳。”

小周蹲在旁边添茶,忽然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他揉着鼻子嘟囔:“许是灶房的灰飞进鼻子了……”话音未落就被苏承芳塞了块桂花糖,甜得他眯起眼,却在瞥见顾砚之低头整理地图时,立刻坐首了背,从怀里摸出个小本子唰唰记起来。

夜越来越深,桂树的影子在青砖地上织成网。

苏承芳望着顾砚之镜片上跳动的茶雾,忽然觉得这夜色不再像从前那样冷得刺骨——因为有个人站在她身侧,连影子都叠成了并肩的模样。

“该睡了。”顾砚之看了眼怀表,表盖内侧的“文物当归”在月光下泛着淡金,“明天还要去会会博物馆的密码锁。”他起身时,袖角扫落了石桌上的糖纸,苏承芳弯腰去捡,却见那糖纸被夜露浸得发皱,边缘还沾着小周的墨迹——是他刚才抄的《吴地古墓志》片段,“镜渊者,水之深也,藏玉于渊,守魂于斯”。

她捏着糖纸首起腰,正撞进顾砚之的目光里。

他伸手接过糖纸,小心折进速写本夹层,像是收着什么极珍贵的东西。

小周抱着罗盘钻进里屋,门板吱呀一声合上。

风掀起苏承芳的衣角,腰间那枚碎玉拼成的编钟坠子轻轻撞在顾砚之的怀表上,发出清浅的响,像极了古玉入匣时的轻鸣。

次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漫过上海的弄堂时,苏承芳站在玉阁门口,望着顾砚之从黄包车上下来。

他怀里抱着个牛皮纸包,露出半卷《吴越古文字考》的书脊——那是昨夜分别时,他说要“提前踩踩点”的成果。

“走吧。”他冲她笑了笑,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像淬过晨露的玉,“古籍库里的密码锁,该见见我们的‘钥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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