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包车碾过码头青石板的声响比预想中更脆,苏承芳的指节抵着防水布袋,能摸到里面绢帛的褶皱——那是祖父用命换来的血证,此刻正贴着她心口发烫。
“到了。”车夫扯了扯缰绳,车头灯扫过“福兴仓”斑驳的木牌。
江风卷着咸湿的腥气灌进领口,她才发现自己后背早被冷汗浸透,月白衫子黏在腰上,像块甩不脱的冰。
顾砚之先跳下车,伸手要扶她。
他的掌心还带着暗河里的凉意,却比任何暖炉都稳当。
“我数过,从侧巷到仓库后窗有三条路。”他压低声音,指节轻轻叩了叩西装内袋,“快艇在三号趸船,船家是林先生的人,舷梯没上锁。”
苏承芳把布袋往他怀里一塞。
布面洇着她的体温,他刚要推拒,就撞进她发红的眼眶里。
“若我十分钟没出来——”她喉结动了动,“你就把这个塞进林先生的信箱。陆西爷的字据、镜渊墓的方位,都在里面。”
顾砚之的下颌线绷成冷硬的弦。
他突然伸手,替她理了理被江风吹乱的湿发,指腹擦过她耳后未干的水渍:“去年在西安,我从二十米高的盗洞摔下来,肋骨断了三根,还能爬出去找老乡借板车。”他扯了扯她的衣袖,“现在你要我站在外面听枪声?苏承芳,你当我是纸糊的?”
仓库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霉味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顶梁悬着盏昏黄灯泡,在地上投出蛛网般的阴影。
苏承芳的鞋跟敲在青石板上,回声撞着西面墙,像有人在敲丧钟。
“苏小姐。”
声音从货堆后传来。
李副官叼着烟,军靴碾过满地碎瓷片,火星子在他脚边噼啪炸开。
他身后站着西个扛枪的兵,枪套磨得发亮,扳机护圈泛着冷光——显然是张宪廷的嫡系,连子弹都上了膛。
苏承芳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看见李副官腰间别着的勃朗宁,枪柄刻着“张”字,是张宪廷去年在天津阅兵时,德国公使送的礼物。
原来张司令的“诚意”,是派最心腹的副官来堵门。
“张司令说了。”李副官吐了口烟,烟雾糊住他左边眉毛,“苏小姐要找编钟,他帮着找;苏小姐要抓陆老西,他帮着抓。”他突然笑了,露出两颗金牙,“可苏小姐藏着镜渊墓的图,藏着苏家的血证——这就不地道了。”
顾砚之往前半步,挡住她的视线。
他的西装下摆被风掀起一角,露出绑在小腿上的短刀——是方才在暗河旁,他用石片磨的。
“李副官,张司令要的是文物,还是……”他顿了顿,“要苏小姐的命?”
“顾先生留过洋,该懂规矩。”李副官的枪口抬了抬,顶在顾砚之肩头,“张司令要的东西,谁都别想捂在兜里。”他歪头看向苏承芳,“苏小姐,您是现在交,还是等我把您的玉手一根根掰断了交?”
苏承芳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她想起十岁那年,大火烧了玉阁前院,她抱着半块羊脂玉缩在阁楼,看见陆西爷站在廊下,摇着折扇对救火的人说“烧干净好,省得留晦气”。
想起暗河里顾砚之攥着她手腕,说“我带你出去”时,掌心的温度。
她深吸一口气,往前迈了一步。
顾砚之的短刀蹭过她脚踝,像句没说出口的警告。
李副官的枪口跟着转,准星贴住她锁骨。
“你们想要的是编钟?”她开口,声音比想象中稳,“可惜——”
仓库外突然传来汽笛长鸣。
李副官的眼皮跳了跳,侧头看向窗外。
顾砚之的手指扣住短刀刀柄,苏承芳的布袋还在他怀里,贴着他心跳的位置。
江风灌进来,吹得灯泡晃了晃,阴影里,某个货箱的木板裂开条细缝,露出半截青铜纹路——是编钟的云雷纹。
苏承芳的后槽牙咬得发酸,喉间却溢出半声轻笑。
她望着李副官瞳孔里跳动的疑惑,指尖悄悄勾住旗袍开衩处的盘扣——那是方才在暗河边,她用碎瓷片磨尖的盘扣,此刻正贴着大腿内侧发烫。
“张司令要编钟,我倒想问问——”她故意拖长尾音,眼尾余光扫过顾砚之绷紧的肩线,“李副官可曾见过真正的编钟?”
李副官的枪口晃了晃。
他身后的士兵被汽笛声搅得心神不宁,有个新兵的枪托磕在货箱上,发出空洞的闷响。
苏承芳等的就是这个破绽,左脚猛地踹向脚边堆着麻袋的木架。
霉烂的麻绳“咔嚓”断裂,成袋的海盐“轰”地砸在青石板上,白色尘雾裹着碎瓷片腾起,呛得最近的士兵捂着口鼻踉跄后退。
“抓住她!”李副官的骂声混着枪响炸开。
苏承芳被顾砚之拽着往仓库后门冲,子弹擦过门框的木屑劈头盖脸砸下来。
顾砚之的西装后襟被扯出道口子,她能摸到他掌心沁着薄汗,却比铁钳还稳:“往右!窗台下有块松动的砖!”
尘雾里传来重物倒地的闷响——是李副官踹翻了货箱。
苏承芳的鞋跟卡在碎瓷片里,顾砚之反手将她抄进怀里,短刀“唰”地割断她鞋上的缎带。
“顾砚之!”她急得要挣,却见他脖颈青筋暴起,在枪林弹雨中撞开最后一道木门。
江风灌进来的瞬间,她看清了:后门正对着码头的废墙,墙根爬满青苔,墙那头是黑黢黢的黄浦江。
顾砚之的肩窝突然涌出温热的湿意,她这才发现他左肩上多了个血洞,子弹擦着骨头穿过去,血珠顺着臂弯滴在她月白衫子上,开出朵狰狞的红梅。
“跳!”他咬着牙把她推上墙头。
苏承芳抓着墙沿往下看,江水拍打着石基,浪声里混着追兵的吆喝:“别让那女的跑了!”她回头时,正撞进顾砚之染血的眼睛,像块被砸碎的黑曜石,碎渣里全是灼人的光。
“我数到三——”
“一!”李副官的影子从门里窜出来,枪口冒着火苗。
“二!”顾砚之的手指扣住她手腕,体温透过血肉渗进骨头里。
“三!”两人同时坠进江底。
冷水灌进鼻腔的刹那,苏承芳死死攥住怀里的防水布袋——祖父的血证还在,镜渊墓的图还在,陆家的字据还在。
顾砚之的手在水下摸索着勾住她的腰,带着她往三号趸船的方向潜。
她能感觉到他的血在江里散开,像团模糊的红雾,却始终没松开半分。
浮出水面时,快艇的马达声己经近在咫尺。
船家老周探出半截身子,举着船桨砸开追来的木筏:“顾先生!苏小姐!抓紧缆绳!”
苏承芳攀着缆绳往上爬,顾砚之在她身后托着腰,每动一下都疼得闷哼。
等两人滚进船舱,老周己经发动了引擎,螺旋桨搅碎的浪花里,追兵的手电筒光像群发疯的萤火虫,在江面上乱撞。
“李副官带了三艘舢板,不过张司令的船都在吴淞口吃水,追不上咱们的快艇。”老周扯着嗓子喊,风把他的话撕成碎片。
苏承芳跪坐在舱板上,看着顾砚之肩头的血把白衬衫染成褐红色,喉咙突然发紧。
她摸出随身的丝帕要给他包扎,却被他按住手腕。
他的指尖还带着江水的凉,却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先看东西。”
防水布袋的油皮纸没进水,绢帛展开时,月光刚好漫进舱口。
苏承芳摸着祖父用血写的字迹,眼泪“啪嗒”砸在绢帛上。
顾砚之扯下袖扣,用银链系住伤口止血,血珠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淌,滴在她手背上,烫得她打了个寒颤。
“他们要的不只是编钟。”他的声音被引擎声盖得很轻,“张宪廷要镜渊墓的宝贝换军火,陆家要血证洗白当年的事。可他们不知道——”他低头看向她手里的绢帛,“苏先生藏的不是图,是编钟的调音律谱。”
快艇劈开的浪头撞在码头石柱上,发出沉闷的轰鸣。
苏承芳突然抓住他染血的袖口:“你怎么知道?”
“在暗河时,我摸过那截编钟残片。”顾砚之的笑里带着血丝,“苏先生用血写的‘黄钟大吕’,不是位置,是音律。真正的编钟,该在能奏出黄钟宫调的地方。”
江风卷着咸湿的水汽灌进船舱,苏承芳突然觉得冷。
她把绢帛重新包好,塞进他西装内袋最里层——那里贴着他的心跳,比任何保险柜都安全。
快艇的尾灯在江面上拖出条金线,后方的枪声渐远,只剩下汽笛的呜咽,像谁在黑夜里哭。
“老周,去法租界福康里。”顾砚之扯下领结缠住伤口,血很快洇透了亚麻布料,“林先生的人该等急了。”
老周点头,舵轮转了个小弯。
苏承芳望着远处法租界的霓虹灯,像团裹在雾里的火。
她摸了摸颈间的羊脂玉佩,玉芯的血沁在月光下泛着暗红,像团烧得正旺的火。
明天清晨,等潮水退去,等法租界的梧桐叶上落满晨露,她和顾砚之会站在一栋爬满常春藤的旧宅前,推开那扇漆色斑驳的木门——
门里,该有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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