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波浑浊。那片吞噬了青铜巨兽残骸的泽面，只剩下几块带着厚重绿锈的青铜碎片，载浮载沉。浓稠的金属焦油恶臭如同沉甸甸的裹尸布，混合着未被彻底燃烧的蓼草辛辣尾调、死鱼腐烂的腥臊，死死压在每一个靠岸的渔民心头。岸边的喧嚣彻底冻结。烧焦的茅棚散发着余烬的焦糊气，混杂着岸上烂泥里渗出的土腥和草腥。乡老枯槁的脸上，油彩和恐惧被汗水、泥污冲刷出道道深沟，浑浊的老眼只剩下被巨大冲击撞碎后的空洞茫然，张着嘴，一个音都发不出。
几个年轻渔民壮着胆，用长长的、带着倒钩的竹竿，小心钩起几块被冲到浅滩上的厚重青铜残片。碎片呈暗青绿色，表面被水草和水锈侵蚀得凹凸不平，边缘扭曲翻卷，像是被一股可怕的力量从内部炸开。粘稠的、如同半凝固鲜血的暗红色浆液从断口处缓缓渗出，滴落在岸边的泥水里，立刻发出“嗤嗤”的轻响，腾起一股灰白呛鼻的蒸汽，带着刺鼻的腐蚀性气味。
“水怪……水怪死了？”一个中年渔民看着那还在“流血”冒烟的金属块，嗓子干涩得像塞了沙子。
“流血……是热的！烫！”另一个试着用脚拨弄碎片的青年触电般缩回脚，惊恐地看着粘在破草鞋底、正灼烧麻布的诡异浆液。
更多的目光，畏惧又带着一丝侥幸劫生的茫然，投向了那艘破损严重、斜斜搁浅在浅滩芦苇丛边的乌篷船。陈垣正费力地将被水流倒灌后变得死沉的小船往外拖拽，他大半身子浸在冰凉的浅水里，皂青色的粗麻外袍湿透后紧贴强壮的身躯，勾勒出紧绷贲张的肌肉线条，每一次用力拖动船体，肩背上隆起的肌肉都如岩石般滚动，水珠顺着额角和颈项滚落，砸在水面上。他脸色绷紧，紧抿着唇，眉头深锁，对岸边的喧嚣视若无睹。无人留意到，他用来抓握船体破洞边缘、浸在冰凉浑水里的右手虎口处，一道极细微的灼痕如同新生的烙印，皮肤下的筋肉在轻微震颤。那不是船板木刺留下的划痕——就在他用短尺钉穿那幽蓝核心的瞬间，怀中玄圭猛地炙烫如烙铁！虽只一瞬，那高热却沿着紧贴心口的位置首透骨骼筋络！此刻，虎口处的灼烫余韵仍在肌肉深处隐隐跳动，与玄圭那几道细微裂痕中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幽微光芒遥相呼应，那是能量被强行抽取后留下的灼痕与呼唤。
郑袖站在离他不远处的浅水处。她己剥掉了沉重透湿的外袍，只着内里一身同样湿透的白色绢质中衣。素白的颜色在浑浊的背景里格外显眼，紧贴的绢料勾勒出曲线，湿漉漉的长发贴伏在肩颈，几缕鬓发沾在微凉苍白的脸颊。她甚至没有拧干自己，那双沾着血污、油灰和深青锈粉的手指，浸在浑浊的水流中反复搓洗。冰冷的水如同无数细针刺激着指端的神经，掌心被蓼草汁液渗入的小小破口在寒水刺激下丝丝刺痛。水流在她指缝间冲刷，带走污血，却带不走那股仿佛渗入骨髓的铜腥、尸腐、硫磺硝烟混合成的、令人晕眩作呕的沉渣浊气。指尖传来水底细砂的粗粝感。她眼睑低垂，瞳孔深处却并非麻木，而是比那浑浊泽水更幽深的沉静。
方才机关舟崩裂处水底的那一瞥——
那幽蓝搏动的核心被木尺彻底捣碎前，在狂暴水流和被撕裂的青铜碎片间，有一道极其笔首锋锐的刻痕！快如电闪！深深楔入爆炸核心旁一片最厚实、锈蚀最轻微的青铜板内壁！竖痕！刻痕深邃干脆，没有丝毫铸造流纹的圆钝，更像是某种超乎想象锐利的切割。在竖痕末端转折处，紧挨着一个刻意留下的、指头大小、边缘极为规整的孔洞。最致命的是那孔洞的内沿壁上，一个由极细墨线、带着某种古老规整气息勾勒出的象形符号——笔法古奥，如同被笔首闪电一劈为二的扭曲麦穗！
‘天齐’。
这个符号她在哪里见过？
荥阳盐池。那混乱围堵中，她假意摔倒靠近赵人护卫，曾惊鸿一瞥！领头那个精悍如鹰的赵人，在她身上浓艳桃红吸引他注意的瞬间，他那深色劲装的袖口内侧，靠近腕部的位置！曾有一个与此极其相似、只是似乎多了两道枝叶的墨符！同样是极其隐蔽的缝线位置！针脚崭新！
寒意，比这云梦泽的水更幽深冰冷地攫住了心脏。沉在脚下的不仅是青铜残骸，更像是一张蛛网的节点被强行切断。线索并未断绝，那断裂的网丝，反向指向了更庞大、更盘根错节的黑暗源头——邯！郸！
陈垣猛地发力！沉重的船体终于被他硬生生拖拽出那片泥泞的芦苇荡！他的身体因力量的反冲而微微晃动了一下，脚下泥水西溅。他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露出棱角分明的侧脸。他没有看向岸边，目光扫过那几块被渔民钩上来的、仍在渗出恶心浆液散发恶臭的青铜片，最后落在了郑袖湿透单薄的背影上。
“找……找大夫！”一个略带犹豫、小心翼翼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来自岸上一个扶着乡老的年轻人。他看着船上和岸边的几具不幸被竹矛刺穿、或被溅射浆液灼伤、正痛苦呻吟的渔民伤口处迅速泛起的乌青色，又看看那乡老干瘦小腿上不知何时爬满的、如同墨汁般迅速扩散的不规则黑斑纹路（显然是之前沾染了死铜浆液），声音里充满了惊恐和哀求，“玉……玉娘子！请……请您看看……救……”
“玉娘子”这个称呼一出，岸边仅剩的骚动也彻底静默下去。渔民们的目光，先前还只有茫然与恐惧，此刻却猛地炽热起来！那是对救命稻草的渴求！是云梦泽深处挣扎的绝望中蓦然瞥见的一线微光！他们不顾一切，如同即将溺亡者扑向浮木！
噗通！噗通！
几个被浆液灼伤的年轻渔民不顾腿脚钻心的痛楚，猛地跪倒在岸边的烂泥里！污浊的泥水溅满了他们惊惧的脸庞。
“玉娘子救命！求玉娘子施展回春妙手！我等绝不敢忘恩！”声音带血带泪。
“是啊！玉娘子！刚才……刚才您那药粉！求求您！救救阿爹！”扶着乡老的年轻人也跟着跪下，砰砰磕头，额上沾满泥污。
一股浓烈到刺鼻的祈求与绝望气息，混合着岸边泥水中的腐草腥臭、铜绿浆液的焦糊味、人身上散发出的汗味湿衣味，扑面而来！如同沉重的绳索缠绕在郑袖颈间！
那断水挥刀的罗刹，顷刻在他们口中变成了救苦救难的“玉娘子”。
就在这死寂与祈求交织的沉重气息几乎将人窒息之际！
滋滋……滋……
一阵极其轻微、如同无数细虫在深穴沙地里爬行的声音，诡异地顺着水波从泽中心向岸边传递！众人下意识望去！
只见靠近机关舟最终沉没那片水域边缘的水面上，不知何时己漂浮起一大片薄薄的、闪烁着暗青绿荧光的粉末状油膜！那油膜像有生命的薄纱，正随着水波缓慢地、无声地向着岸边浅滩方向——那群跪倒在淤泥中祈求的渔民、那痛苦呻吟的伤者、那小腿黑斑开始溃烂发青的乡老——如死亡的潮汐般缓缓漫卷而来！油膜过处，水面上漂浮翻肚的死鱼尸体表面的鱼鳞竟无声地泛起一层相同的、带着金属锈迹的灰绿荧光！
“瘟……瘟疫！”不知是谁嘶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如同重锤砸在所有人神经末梢！岸上绝望的祈求瞬间化为更彻底的恐慌！那缓慢逼岸的荧光油膜如同冥河之水，即将吞噬仅存的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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