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了西年级后，方知宁的日子有些手忙脚乱的充实。
他的抽屉总是塞得满满当当，左边是找赵老师借的《新华词典》，书脊有些起皮。右边是闻老师搜罗来的数学书，部分己经黄的掉渣。小机器人每天在方块字和方程式之间来回奔跑，像是块海绵一样疯狂汲取这个时代的知识。
不过，他最心爱的仍然是机械。但奈何没有相关的书，只能去买。
为此，方知宁翻出了许久没见的铁皮盒。一打开，里面只剩下几个五分钱的钢镚儿，勉强够个零头。他耷拉下肩膀，泄气地盖上盒子。
算了，等以后有钱再买吧。方知宁撑着脸颊，给自己画了个大饼喂下。
现在的他万万想不到，有钱的日子会来的这么快。一个星期后，大饼就变成真的，自己跳进了他的嘴里。
夕阳晒得田埂发红，下工的村人三三两两结伴而行，方建强一个箭步拦住了落单的方志文，得意地抖了抖手里的报纸，哗啦作响，“大文，你看。”
“什么事？这么高兴，笑得眼睛都没了。”
方建强闻言，不禁摸了把脸庞，“不是吧，有这么夸张吗？”
“你说呢？”
方建强不知，“哎，你先别管，快看报纸。”他摆了摆手，将报纸拍进方志文的怀里。
方志文不解地接过，打开，只见报纸的头版用硕大的黑字写着“警方破获重大案件，一网打尽贩卖链条”，他惊讶地抬起眼，“这，这是我们之前抓的那两个人供出来的？”
“没错，警察经过审讯，顺藤摸瓜把后面利益链上的人都抓了，据说有好多人落网。”方建强凑近，掩嘴悄悄做了个指上的手势。
方志文心下一惊，但随后又笑开，“这是好事呀。”
“那当然是好事，听说警察局那边今年的集体二等功稳了。”
“这么好？那你呢？”方志文撞了撞方建强的肩膀。
“你看这儿。”方建强又笑得见牙不见眼，点了点报道里的一段文字，方志文瞧过去，嘴里念出，“……特别感谢石河子大队的英勇协助……”
话还没念完，他自己先笑出声：“我说呢，公社那帮人是不是表扬你了？”
“好兄弟，还是你懂我。”方建强给了方志文一拳，忍不住得意，“你是不知道，看那群眼睛长在头顶的家伙低腰有多痛快，嘿，我现在就喜欢去公社转。”
“看你这得瑟的。”方志文好笑地瞥了他一眼，“不过你差不多就行了，人毕竟还是你领导。”
“我知道，我是那没分寸的人吗？这不高兴嘛，今年评优肯定是没跑了。”
“哦，对，说到这个。”方建强像是想起什么，拍了拍额头，“警察局那边给大队发了笔奖金，说是奖励我们见义勇为。数额不大不小，十五块钱。但依我看，要不就分给五个孩子算了，这事他们的功劳最大。”
“可以呀，我是没问题，举双手同意。”
“废话，你当然没问题。”方建强笑着又给了他一拳。方志文摸着被反复殴打的胸口，无辜怒道：“那你还问我干什么？同意了你不满意，不同意我又不乐意。”
“得得得，我的错，我的错。”方建强求饶，“先不跟你小子说了，我找别人问去，定了告诉你。”他挥了挥手，连忙跑走，堵住了方志文接下来的话。
一路问过去，大家都没有什么意见，于是这钱分到了每个孩子的手里。
方知宁看着“从天而降”的钱，开心的眼睛从圆月眯成了弯月。真好，一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可以去买书咯！
小机器人一刻都等不及，立马跑去找方志文，扑进他怀里撒娇，“爸，你明天有空吗？可不可以带宁宁去县里逛书店呀？”
“明天不用上学吗？”
方知宁欻地举起手，“明天周末！放假哦！”
“那行，爸明天带你去国营书店。”
“嘿嘿，谢谢爸爸。”方知宁头埋进方志文的怀里乱蹭，被他抱住揉了揉。
吃完饭后，方志文找方建强，借到了自行车一天的使用权。
次日，天刚蒙蒙亮，想着要去县里的方知宁被窗户漏进的晨光唤醒。
他迷迷糊糊爬起来，晃了晃发懵的脑袋，却发现自己可怜巴巴地缩在床角。明明昨晚睡前还是在中间的位置，方知宁看了眼手脚交缠的父亲和阿爹，撇了撇嘴，好吧，他是多余的小孩。
方知宁放轻动作，蹑手蹑脚溜下床，打水洗漱。尽管己经步入秋天，但空气尚存闷热，清冽的井水拍到脸上，余一阵凉爽。
他叹了一声，将毛巾挂好。翻出书包里的语文书，抱着坐在石榴树下，一边看，一边等父亲醒。
自从跟更多的方块字交朋友以后，方知宁仿佛打开了新世界大门。
他捧着语文书，看得津津有味。偶尔有小虫落在他头上歇脚，也浑然不觉，完全被《嫦娥奔月》的故事吸引。
人类用墨汁勾勒出会流泪的仙女、能砍不断的桂树，还有那只捣药的小白兔，充满诗意与浪漫，这些在机器人世界里统统都看不到，在那里，只有严谨又冰冷的技术说明书。
渐渐地，太阳升起，空中飘来食物的香气。
“咕噜噜——”肚子发出抗议，不满主人的忽视，方知宁从书里抬起头，舔了舔嘴巴。
他跳下椅子，正准备去吃早饭，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是方志文和宋槐。
“阿爹！爸爸！你们怎么才醒呀？”
昨晚偷偷干了坏事的两个大人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宋槐给了方志文一肘，不顾他的吃疼，拉着方知宁往外走：“宁宁想好今天去书店买什么了吗？”
他的语气快得可疑，但单纯的小机器人没有多想，果断被带偏，不再纠结前面的话题。
“想好了！”方知宁掰着指头开始数，完全没注意身后父亲幽怨的眼神。
方志文跟上他们俩，揉着作痛的腹部，决定化悲愤为食欲。
然而，将每一粒米都算得精准的方老太哪能让他如愿。将将吃了个半饱，方志文盯着空碗，决定要去县里大吃一顿。
既然如此，宋槐自然不能缺席，所以他大手一挥，把宋槐也打包带上。那么，留给方知宁的选择就只剩下车头的横杠。
一开始，他还觉得新鲜，兴致勃勃地左看看，右看看，路边的蒲公英，飞过的蝴蝶，跳起来的蚂蚱都能让他兴奋地扭来扭去。
可没过多久，他就抿紧嘴巴，绷起脸。
因为去往县城的沙石路坑坑洼洼，自行车走在上头很是颠簸。每颠一下，硬邦邦的车梁就狠狠地咯一下屁股，让人发疼。方知宁坐得难受，却又不敢妄动，生怕一个不稳栽了下去。
原先觉得有趣的风景都变成模糊的色块从眼前掠过，他只祈祷能尽快结束这场“酷刑”。
好不容易熬到县里，方知宁的灵魂己经从嘴里飘了出来。
车刚停在书店门前，方志文还没下车，他就迫不及待跳下来，动动发麻的腿脚。
两个大人见他这样，哪能不懂，他们对视了一眼，不厚道地笑出声。
“爸爸！阿爹！”
“好好好，我们不笑了，不笑了。”宋槐和方志文忙收起笑容，板着脸，把车锁好。可等方知宁转过身后，他们又笑开。
真是坏大人。
不知父母促狭的方知宁踏入国营书店，里面陈列着许多货架，上面整齐摆着众多书籍。一晃眼看过去，最多的当属红皮语录。
柜台后面坐着的营业员见有人进来，抬起眼皮看了他们一眼，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书不能乱翻乱碰，看中了哪本跟我说。”
“好的。”方知宁轻声应了句，打着圈寻找感兴趣的书籍。方志文和宋槐转了转，受不住里面安静的氛围，便退到门口，等他慢慢挑。
找书的时候，方知宁也特别留意了它们的价格。
嗯，很美丽，几乎每本他看中的书都很贵。
方知宁摸了摸口袋，里面的钱只够买一本。他站在原地犹豫好半晌才下定决心，跑去柜台踮起脚，“阿姨，能帮我拿一下那本《齿轮传动原理》吗？”
营业员没有动作，狐疑地瞥了他一眼，“这可不便宜，你身上的钱够吗？”
“够的够的。”方知宁忙掏出口袋里的钱，一一捋首，数好，递给她，“一共是三块六毛，阿姨你点一下。”
本来这本书没有这么贵，但谁让方知宁没有工业券呢，就只能加钱了。
见着真钱，营业员的脸色才好转，“你等着。”她撂下这句话，起身从书架上将那本落灰的书抽了出来，“喏，你要的书，拿好了。”
“谢谢阿姨。”方知宁接过，左右翻了翻，非常开心。他揣好斥巨资买的书，蹦蹦跳跳跑出去，说道：“父亲，阿爹，我买好啦！”
“买好了？你的书呢？”方志文见他两手空空，不解地问道。
“这儿呢。”方知宁拍了拍衣服，显出书本的轮廓，他们这才看清楚他把书放哪里——居然塞进衣服里，靠着上衣束进裤子的便利，兜住了书。
方志文哭笑不得，“怎么把书放这里？”
“安全呀。你看，怎么都掉不下来。”方知宁张开手跳了跳，书本安然待在怀里。
“小傻瓜，你不难受呀。”宋槐弯腰点了点他的额头，从衣领抽出书，“阿爹帮你拿着，不会掉的。”
“那阿爹你可得拿好哦。”方知宁眼神首勾勾盯着书，担忧地叮嘱。
“放心吧，我把自己丢了也不会把你的书弄丢的。”宋槐没好气地说道。
方知宁忙抱住他的大腿，嘿嘿一笑，抬起眼望过去，“那还是丢书吧，阿爹可不能丢。”
“小滑头。”被这么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看着，再多的气都烟消云散。宋槐捏了捏方知宁的鼻子，暂时放过他。
“好了好了，我们去公园逛逛吧。”方志文跨步上车，扭头看向他们俩。却见方知宁面露难色，连连后退了几步。
“那个，我觉得，还是走过去好，能看看沿街的风景。阿爹你觉得呢？”
宋槐哪能不知道他这是坐怕了，当然没有异议，“我们走过去吧，坐的腰疼。”
“就是就是。”方知宁像个学舌鹦鹉一样应和，生怕他爸把他抱上车。
方志文好笑地看着他害怕的小模样，想打趣，却被宋槐瞪了一眼，决定做个好爸爸，“行，听你们的。”
他翻身下车，推着把手，一家三口慢慢走向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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