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合，操场上的人影稀疏。刘雷像一尾贴着阴影游动的鱼，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他避开零星散步的学生和值日打扫的角落，目标明确地扑向操场最东侧那片相对僻静的梧桐树林。
第三棵梧桐树。
粗壮的树干在渐浓的夜色里投下巨大的、扭曲的阴影。树下空无一人，只有晚风拂过枝叶的沙沙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刘雷背靠着冰凉粗糙的树干，警惕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视着周围。每一片晃动的阴影，每一个远处的脚步声，都让他神经紧绷，掌心渗出冷汗。思雨……她人呢？还是说……这又是一个陷阱？
就在他几乎要按捺不住焦灼，准备离开时，目光猛地锁定了梧桐树根部——一块半埋在潮湿落叶和泥土里的、不起眼的灰色鹅卵石。
他几乎是扑了过去，手指颤抖着扒开落叶和泥土。鹅卵石下，压着一个用防水胶带缠裹得严严实实的、只有火柴盒大小的扁平物体！
刘雷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飞快地将东西抠出来，入手冰凉坚硬。他环顾西周，确认无人注意，迅速将东西塞进校服内袋，贴着滚烫的皮肤。没有片刻停留，他像受惊的兔子一样，低着头，快步离开了这片被暮色笼罩的树林。
他没有回家。兜兜转转，最终躲进了老城区一条偏僻小巷尽头、通宵营业的破旧小网吧。这里鱼龙混杂，烟雾缭绕，廉价的劣质烟味和汗味混合在一起，刺鼻难闻。键盘敲击声、游戏音效和粗鲁的叫骂声此起彼伏。正是这种混乱和喧嚣，反而给了他一种病态的安全感——没人会注意角落里一个沉默的、穿着校服的复读生。
他找了个最角落、屏幕裂着蛛网纹的机位坐下，警惕地扫视了一圈。确认无人关注后，他才颤抖着手，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那个冰冷的、被胶带缠裹的小包。指甲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一层层撕开坚韧的防水胶带。
里面是一个银色的微型U盘，比思雨上次给他的那个更小，更不起眼。还有一张折叠起来的小纸条。
刘雷的心脏狂跳着，首先展开了纸条。依旧是打印的宋体字，只有简短一行：
【证据在U盘。音频文件1：杨睿父子对话（物理竞赛截胡实锤）。文件2：夏曦新男友背景及与杨父关联。阅后即焚！切记！勿公开！勿冲动！等我下一步指示！——雨】
物理竞赛截胡实锤！夏曦新男友的背景和关联！
巨大的信息如同电流瞬间贯穿刘雷全身！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那个银色U盘插进电脑主机那积满灰尘的USB接口！
屏幕闪烁，U盘被识别。里面果然只有两个加密的音频文件。
刘雷颤抖着点开第一个文件，戴上网吧提供的、油腻腻的廉价耳机。
短暂的杂音过后，一个中年男人刻意压低、带着官腔和不容置疑的声音清晰地传了出来：
“……老陈那边我己经安排好了。名额的事情，板上钉钉。你只管好好准备比赛，别给我丢脸就行。”
这是杨睿父亲的声音！刘雷瞬间就认了出来！那是一种长期处于上位、习惯性发号施令的腔调！
接着是杨睿那熟悉、此刻却带着谄媚和一丝不忿的声音：
“爸，您放心！我一定拿个好名次！就是……刘雷那小子，选拔成绩明明比我高，他会不会……”
“哼！”杨父一声冷哼打断他，充满了不屑，“一个工人的儿子，成绩好有什么用？他蹦跶得起来吗？老陈懂分寸，知道该怎么做。你安心比赛，别管那些不相干的人。记住，你的路，爸都给你铺好了。别让我失望！”
“是是是！爸您放心！谢谢爸！”
录音到此结束。
咔嚓！
刘雷仿佛能听到自己脑中某根神经崩断的声音！愤怒和屈辱如同岩浆，轰然冲垮了理智的堤坝！他死死攥着油腻的鼠标，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真的是他们！杨睿！还有他那个道貌岸然的父亲！用肮脏的手段，硬生生夺走了本该属于他的机会！把他踩在脚下！还轻蔑地称他为“工人的儿子”！这些伪君子，享受着劳动者们服务的同时，又在他们扭曲价值观的驱使下无情的欺压着本分的人们。
“操！！”一声压抑不住的嘶吼从喉咙深处挤出，引来旁边几个打游戏的混混不满的侧目。刘雷猛地低下头，胸口剧烈起伏，滚烫的泪水混合着愤怒在眼眶里打转。他强忍着毁灭的冲动，颤抖着手点开了第二个音频文件。
这次，是一个年轻男人带着一丝轻浮和炫耀的声音，背景隐约有嘈杂的音乐：
“……曦曦？哦，你说那个S中的校花啊？挺会来事的妞！自己贴上来的。她那个前男友？啧，一个复读的废物，听说还是个暴力狂？曦曦怕得要死，生怕他缠上来坏了她的名声，也怕坏了我和我爸的兴致……对了，我爸前几天还跟曦曦她爸……哦不，是跟杨睿他爸一起吃饭呢。杨睿他爸，最近想动一动位置，正西处活动呢……呵呵，这年头，想往上爬，谁不得交点‘投名状’？那个废物前男友……不过是一点儿小小的表示，连投名状都算不上呢。只是在这件小事上杨睿他爸踩的越狠，越显得他立场坚定、明辨是非，对吧？哈哈……”
声音到此戛然而止。
嗡——！
刘雷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夏曦……攀附！杨睿的父亲……想升迁！而踩死他刘雷……竟然是杨睿父亲献给新靠山的一个连投名状都算不上的小小“表示”？！他刘雷，一个复读生，一个“工人的儿子”，难道就理所当然要成为别人仕途上可以随意践踏的垫脚石？！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彻底碾碎、连存在本身都被否定的极致屈辱，如同冰火两重天，将他彻底撕裂！他猛地摘下耳机，狠狠砸在油腻的键盘上！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无力感而剧烈颤抖起来！
公开！立刻公开这些证据！把这些肮脏的交易！这些丑陋的嘴脸！全部公之于众！让全校！让全市！都看看这些所谓“精英”、“领导”实则社会蛀虫的真面目！让杨睿身败名裂！让夏曦无地自容！让杨睿他爹的升迁梦彻底破碎！
这个念头如此强烈，带着一种毁灭性的，瞬间攫住了他！他颤抖着手，点开校内论坛的网址，光标落在发帖框上，指尖因为激动而颤抖……
就在这时，思雨纸条上那行鲜红的警告如同闪电般劈入他混乱的意识：“阅后即焚！切记！勿公开！勿冲动！”
勿公开？！
为什么？！
证据确凿！为什么不公开？！
刘雷的手指僵在键盘上方，浑身冰冷。巨大的矛盾撕扯着他。公开的欲望如同烈火焚心，但思雨的警告却像冰水浇头。他猛地想起了录音里杨睿父亲那句轻蔑的“工人的儿子”，想起了夏曦新男友背景里隐约透露的权势，想起了杨睿父亲为了升迁不择手段的狠辣……
他只是一个复读生。一个父亲重病住院、家庭摇摇欲坠的普通学生。
杨睿的父亲是实权人物。
夏曦的新男友家世显赫。
他拿什么跟他们斗？
就算他把证据发出去，以他们的能量，会不会瞬间就把帖子删掉？甚至反过来污蔑他伪造证据、诽谤？王胖子那张巴结权势的嘴脸……校长那讳莫如深的态度……到时候，等待他的会是什么？恐怕不仅仅是开除学籍那么简单！他父亲还在医院！他的家庭……经不起任何风浪了！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扼住了他的喉咙！那焚毁一切的怒火，在这赤裸裸的现实面前，被硬生生压了下去，只剩下冰冷的无力感和深入骨髓的寒意。他死死盯着屏幕上空白的发帖框，光标如同嘲讽的眼睛，一闪，一闪。
他颤抖着伸出手，不是去打字，而是猛地拔下了那个银色的U盘！像扔掉烫手山芋一样，将它紧紧攥在手心，塞回贴身的衣袋！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致命的诱惑。
不能公开……至少现在不能……
他需要思雨！需要她下一步的指示！需要更稳妥、更致命的反击方案！
他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坐在肮脏的网吧座椅里，眼神空洞地望着屏幕上闪烁的游戏画面和粗俗的广告弹窗。复仇的火焰还在胸腔里燃烧，却被一层厚厚的、名为现实和恐惧的寒冰死死封住。
三天后。午休时间的S中图书馆。
刘雷依旧缩在最偏僻的角落，面前摊着一本英语习题集，目光却空洞地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杨睿和王璐等人刻意的嘲笑声，教导主任冰冷的训斥，还有那份贴在公告栏里、如同烙印般的“记大过、留校察看”处分通知，都成了他必须承受的日常。他强迫自己像个影子一样活着，沉默，隐忍，等待着思雨那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下一步指示”。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小心翼翼地在他对面坐下。
刘雷猛地警觉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警惕和被打扰的不耐。当看清来人时，他愣了一下。
是王一然。
她依旧戴着那副黑框眼镜，马尾辫有些松散，脸色带着一丝不健康的苍白，眼下有淡淡的乌青。她看起来比前几天更加拘谨和疲惫，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目光躲闪，不敢首视刘雷的眼睛。
“刘……刘雷同学……”王一然的声音很小，带着明显的局促不安。
刘雷皱了皱眉，心头警铃微鸣。又是她？上次塞给他思雨的纸条……这次又想干什么？秋暮晴的试探？还是……思雨新的联络人？
“有事？”刘雷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拒人千里的冷漠。
王一然被他冰冷的语气刺得缩了一下肩膀，但还是鼓起勇气，飞快地将一本厚厚的、封面是《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物理）》的习题册推到了刘雷面前。习题册看起来很新，像是刚买的。
“这……这个……”王一然的声音细若蚊呐，语速很快，带着一种生怕被人打断的紧张，“我……我看你这几天物理课……好像有点没好好听……这个资料……挺……挺好的……里面有……有陈老师以前整理的……经典题型解析……也许……对你有用……”
她的话断断续续，逻辑混乱，眼神始终盯着桌面，脸颊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红。说完，她像是完成了什么艰巨的任务，猛地站起身，低着头，抱着自己的书包，匆匆离开了自习区，消失在书架后面。
刘雷愣在原地，看着桌上那本崭新的物理习题册，眉头紧锁。陈老师整理的经典题型解析？
王一然……她到底想干什么？单纯的善意？还是……别有用心？为什么偏偏是物理？为什么提到陈老师？
他下意识地翻开习题册的封面。里面夹着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
刘雷的心脏猛地一跳！又是纸条？！
他立刻警惕地环顾西周，确认无人注意后，才飞快地抽出纸条展开。
这次，不再是打印的宋体字。而是娟秀的手写体，字迹有些潦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刘雷同学：
我知道你现在不相信任何人。我也不奢望你相信我。但我还是要说，论坛上那些事，还有李琳的事，我都看到了。我觉得……不是那样的。至少，不全是真的。
我帮你，不是替谁传话，也不是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我只是……觉得你不该被这样对待。
陈老师……他最近好像压力很大，经常在办公室叹气，还……还撕掉了一些旧文件。好像在整理以前的教案和竞赛资料？我不确定。也许……也许你可以留意一下物理组办公室旁边的旧资料回收室？那里定期清理废旧资料。
小心。保护好自己。
——王一然】
纸条上没有落款时间，但墨迹很新。
刘雷死死盯着这张纸条，心头翻涌起巨大的波澜。不是替谁传话？不是想得到什么？只是……觉得他不该被这样对待？
王一然……这个沉默寡言、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同桌……她看到了什么？她凭什么觉得“不是那样的”？
还有……陈老师在整理旧资料？压力很大？旧资料回收室？
思雨的警告和秋暮晴的冰冷分析再次在脑中碰撞。王一然……她是独立的第三方？还是一个更精妙的陷阱？她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伸出援手？
一连串问题让刘雷头痛欲裂，虽然暂时得不出答案，但纸条上那份笨拙却真实的担忧，以及关于陈老师动向的“线索”，却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刘雷被仇恨和恐惧冰封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微小却无法忽视的涟漪。
他缓缓合上习题册，将那张纸条紧紧攥在手心。目光再次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眼底深处，那被冰封的火焰，似乎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资料回收室……陈老师……废弃的竞赛资料……
这会是……突破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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