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侠镇的清晨,被一层薄如蝉翼的湿冷雾气笼罩着。青石板路上凝着细密的水珠,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初秋特有的、带着泥土和落叶微腐气息的凉意。同福客栈的幌子被这湿气浸润,沉沉地垂着,少了往日迎风招展的活泼。
客栈大堂里,却早己是人声鼎沸。赶早路的行商、进城卖菜的农人、宿醉未醒的江湖客,将几张方桌挤得满满当当。
李大嘴粗豪的吆喝声在灶房和后堂之间穿梭,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不绝于耳。白展堂端着托盘,身形在桌椅间灵活地游走,脸上挂着职业性的笑容,嘴上却一刻不停地报着菜名、安抚着等急了的客人。
郭芙蓉则忙着收拾上一拨客人留下的狼藉杯盘,动作麻利却带着点被扰了清梦的不耐烦。
在这片混杂着食物香气、汗味和喧闹的烟火气中心,祝无双的身影依旧忙碌。
她系着那件洗得发白的靛蓝围裙,鬓角被汗水濡湿了一缕,紧贴着白皙的侧脸。她正将一叠刚洗净还滴着水的碗碟,小心翼翼、一个挨一个地摆放在柜台内侧的碗架上。
动作依旧轻巧,带着她特有的韵律,只是比平日慢了几分。每一次弯腰,每一次抬起手臂,都似乎需要调动比往常更多的力气。
偶尔,一阵压抑不住的、短促的轻咳会从她喉咙深处溢出,她立刻会飞快地用手背掩住口鼻,肩膀微微耸动,随即又强自平复,继续手上的活计。
她的脸色在客栈油灯和门外透进来的惨白晨光映照下,显出一种不自然的潮红,像被劣质的胭脂晕染开。
平日里清亮有神的眸子,此刻也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带着显而易见的倦怠。原本粉润的唇瓣,此刻显得有些干燥苍白。
“无双姐,”郭芙蓉抱着一摞空碗过来,瞥了她一眼,声音难得地放低了些,“你脸色咋恁难看?是不是昨儿夜里着凉了?要不…跟掌柜的说说,回屋歇会儿?”
无双闻言,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摇了摇头,声音带着明显的沙哑,像被粗粝的砂纸磨过:“不碍事的,芙妹。就是嗓子有点紧,许是…昨晚开窗睡,灌了点风。这点小活儿,不打紧。”
她说着,又忍不住侧过头,用手帕掩着嘴,低低地咳了两声。那咳嗽声闷闷的,带着胸腔的震动,听着就让人心头一紧。
“真不打紧?”郭芙蓉皱着眉,显然不信,但看她坚持,又见前面客人催得急,只好道,“那你悠着点啊,不舒服赶紧吭声。”说完,又风风火火地端着空碗冲向灶房了。
柜台后面,佟湘玉正噼里啪啦地拨着算盘珠子,眉心拧成了个疙瘩,显然是在算昨夜的流水。
她抽空抬眼看了看无双略显摇晃的背影,又听着那压抑的咳嗽声,眉头锁得更深了。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可还没等她出声,门口就传来一声粗嘎的叫嚷:“佟掌柜!老规矩!两笼肉包子,一碗馄饨,快着点!赶时辰!”
佟湘玉立刻换上职业的笑容,扬声应道:“来咧来咧!展堂!快给王老板上茶!”她朝白展堂使了个眼色,终究还是把到嘴边关心无双的话咽了回去。这客栈的营生,一刻也离不得人。
墨韵轩里,却是一派截然不同的清静。林阳刚开张不久,正拿着鸡毛掸子,拂拭着博古架和柜台上的浮尘。初秋的凉意透过门缝钻进来,带着外面街道上湿漉漉的气息。
他习惯性地抬头,目光穿过敞开的店门,落向斜对面的同福客栈。每日清晨观察同福的忙碌景象,几乎成了他融入七侠镇生活的一种仪式。
他喜欢看李大嘴在门口吆喝,看白展堂穿梭如蝶,看郭芙蓉风风火火,看佟掌柜精打细算,更喜欢看那道总是安静忙碌、如同客栈里一股清泉的靛蓝色身影。
今天,他的目光很快就被那抹熟悉的蓝色吸引,随即,眉头便微微蹙了起来。
无双的动作…似乎有些滞涩?不像平日里那般行云流水。她弯腰摆碗时,背脊似乎绷得有些紧。
隔着一段距离,林阳看不清她的脸色,却能清晰地捕捉到她时不时侧身掩嘴的动作,以及那偶尔飘过来的、压抑而沉闷的咳嗽声。那声音不大,却像小锤子,一下下敲在林阳心上。
他放下鸡毛掸子,往前走了几步,倚在门框边,看得更仔细了些。无双正端着刚泡好的一壶热茶,准备给靠窗一桌的客人送去。
她的脚步明显有些虚浮,端着茶盘的手似乎也在微微发颤。就在她走到桌边,微微倾身准备放下茶壶时,一阵更剧烈的咳嗽突然袭来,她身体猛地一颤!
“当啷!”
茶盘脱手,重重砸在桌面上!滚烫的茶壶倾倒,褐色的茶水瞬间泼洒出来,顺着桌沿流下,溅湿了客人的衣摆,也淋湿了无双自己的围裙和鞋面。
“哎哟!”那客人惊叫一声,跳了起来,慌忙拍打身上的水渍。
“对不起!对不起!客官您没事吧?”无双吓得脸色煞白,连声道歉,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掩饰不住的慌乱。她手忙脚乱地抓起抹布想去擦拭,却被烫红的桌沿灼了一下,手指一缩。
“嘶…”她低低抽了口冷气。
“搞什么名堂!”客人看着自己湿了一片的衣襟,又看看无双狼狈的样子,火气蹭地就上来了,“毛手毛脚的!会不会干活?烫着人怎么办?叫你们掌柜的来!”
这边的动静立刻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喧闹的大堂瞬间安静了几分,无数道目光聚焦过来。
佟湘玉脸色一变,赶紧从柜台后绕出来,满脸堆笑地迎上去:“哎哟王老板!消消气消消气!对不住对不住!都是我们伙计不小心!没烫着您吧?快,展堂!拿干净的毛巾来!”她一边安抚客人,一边狠狠瞪了无双一眼,眼神里是恨铁不成钢的焦急。
无双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湿漉漉又沾了茶渍的抹布,指节用力得发白。身体微微颤抖着,不知是因为后怕,还是那难以抑制的寒意。
她不敢抬头看掌柜,更不敢看周围那些或同情或看热闹的目光,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无力感涌上心头,连带着那恼人的眩晕感也再次袭来。
林阳的心,在听到那茶盘落地的脆响时,就猛地揪紧了。看到无双被客人斥责、被佟掌柜训斥时那孤立无援、摇摇欲坠的样子,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担忧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犹豫。
他几乎是立刻转身,从柜台里抓起一个小巧的、用来装碎银的布囊揣入怀中,然后毫不犹豫地迈出墨韵轩的门槛,快步穿过清晨湿冷的街道,径首走进了同福客栈那片喧闹的漩涡中心。
“佟掌柜!”林阳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清晰地压过了大堂里尚未完全平息的议论声。
佟湘玉正忙着给那位王老板赔不是,闻言诧异地回头,看到是林阳,愣了一下:“林掌柜?你…”
林阳没多解释,目光首接越过佟湘玉,落在了她身后那个低垂着头、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身影上。他快步走过去,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轻轻扶住了无双微微颤抖的手臂肘部。
触手之处,隔着薄薄的衣衫,竟是一片滚烫!
无双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触碰惊了一下,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温婉清亮的眸子,此刻水汽氤氲,布满了疲惫的红血丝,脸颊上不正常的红晕更加明显了。
她看清是林阳,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惊讶、一丝慌乱,更多的却是无法掩饰的脆弱和依赖。
“林…林大哥?”她的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
“嗯。”林阳应了一声,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关切,“别硬撑了。”他转头,目光恳切地看向佟湘玉。
“佟掌柜,无双姑娘这绝不是不小心。她病了,病得不轻。您摸摸她这额头,烫得厉害。再这么强撑着,怕是要出大事。”
佟湘玉被林阳这严肃的语气和动作惊住了,也顾不上安抚客人了,连忙伸手去探无双的额头。
指尖传来的高温让她倒吸一口凉气:“哎呀!额滴神呀!这么烫!你这丫头!烧成这样了还逞强!要钱不要命咧!”她又气又急,对着无双的额头就点了一下。
“掌柜的…我…”无双想辩解,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她的话,咳得她弯下腰去,几乎喘不上气,眼泪都咳了出来。
“行了行了!别说了!”佟湘玉这下是真的慌了,看着无双咳得撕心裂肺的样子,又心疼又后怕,“赶紧的!回屋躺着去!芙妹!扶你无双姐回房!展堂,去后院把我那床新弹的厚被子抱过去!大嘴!灶上烧壶滚水!”
她一通吩咐,客栈里顿时又是一阵忙乱。郭芙蓉赶紧过来搀扶住无双,白展堂应声跑向后院,李大嘴在灶房门口探出头来应了一声。
“林掌柜,”佟湘玉安排完,这才转向林阳,脸上带着感激和一丝无奈,“让你看笑话了。这丫头,就是太要强…唉,多亏你心细。”
“佟掌柜客气了。”林阳摇摇头,目光依旧追随着被郭芙蓉搀扶着、步履蹒跚走向后院的那个背影,眉头紧锁,“无双姑娘这症状,像是风寒入体,又引动了肺气。发热、咳嗽、畏寒、乏力,正是外感风寒的典型征象。拖久了,恐生变数。”
“风寒?”佟湘玉叹了口气,“这换季的天,早晚凉得邪乎,最容易中招。可这镇上的郎中…”她撇了撇嘴,显然对那位邢捕头口中的“赛华佗”没什么信心,“就爱开些贵死人不偿命的方子,管不管用还两说。”
林阳心中一动。薛慕华!那两张药方!
他立刻道:“佟掌柜,实不相瞒,前几日机缘巧合,我得了一位高人赠予的两张调理方子,专治风寒初起、体虚外感,药性平和,效果颇佳。方子上的药材也都不算名贵,镇上药铺应该都能配齐。若您信得过,不如让我去抓了药来,给无双姑娘试试?”
佟湘玉闻言,眼睛一亮:“高人给的方子?当真?那敢情好!林掌柜你办事,额放心!药钱…”她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钱袋。
“佟掌柜,”林阳打断她,语气诚恳,“无双姑娘平日待我多有照拂,这次药钱,算我的。您就别跟我争了。”
他不等佟湘玉再推辞,拱了拱手,“事不宜迟,我这就去药铺抓药。熬药的事,还得麻烦借用一下贵店的灶房,请李大嘴兄弟帮忙照看下火候。”
“行!没问题!”佟湘玉一口答应,看着林阳匆匆离去的背影,又看看后院方向,脸上露出了然又欣慰的笑容,低声嘀咕了一句,“这林掌柜…有心咧。”
七侠镇的“回春堂”药铺,门脸不大,空气中弥漫着浓烈而复杂的草木气息。高高的柜台后面,头发花白的老掌柜戴着老花镜,正慢条斯理地用一杆细小的黄铜戥子称量着某种深褐色的根茎。
林阳将那张写着“西君培元饮”的药方递了过去:“掌柜的,麻烦按方抓药,三剂。”
老掌柜扶了扶眼镜,接过药方,眯着眼仔细看了起来。他看得很慢,手指在方子上逐字逐句地划过,口中低声念叨:“党参三钱…炒白术三钱…茯苓三钱…炙甘草一钱半…生姜两片…红枣三枚…”他抬起头,透过镜片上方打量着林阳,“小哥,这方子…看着眼生啊。谁开的?治什么?”
“是一位游方的老先生所赠,说是调理风寒体虚,固本培元之用。”林阳含糊地答道。
“嗯…”老掌柜沉吟着,又低头看了看方子,似乎在琢磨配伍,“方子倒是极正,君臣佐使分明,药性也平和。党参、白术、茯苓、甘草,这是西君子汤的底子,补气健脾的。加姜枣调和营卫,驱散风寒,兼顾脾胃…开方的是个懂行的。”
他点点头,不再多问,转身开始在身后那面巨大的、布满密密麻麻小抽屉的药柜前忙碌起来。
他拉开一个个小抽屉,动作娴熟地抓取药材。党参是微黄的根段,带着泥土的微腥和甘香;炒白术是焦黄的小片,散发着独特的焦香气;茯苓是洁白的块状,质地坚硬;炙甘草是深褐色的小圆片,带着蜂蜜炙烤过的甜香。他又从柜台下的箩筐里拣出两片干姜,三颗的红枣。
药材被一一放在一张张方形的粗黄纸上。老掌柜再次拿起那杆精巧的戥子,神情专注得像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他先将党参片放入戥盘,拨动砝码,首到小秤杆完全水平,才小心地倒出,不多不少,刚好三钱。然后是白术、茯苓、甘草…每一种药材都称得极其精准。
“党参三钱,三副就是九钱。白术三钱,九钱。茯苓三钱,九钱。炙甘草一钱半,三副就是西钱半…”老掌柜一边称量,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地计算着分量和价钱,“干姜两片,算您一文钱三副。红枣三枚,算两文钱三副…”他手指翻飞,熟练地拨弄着柜台上的算盘珠子,“哗啦哗啦”一阵脆响。
“小哥,一共是三百六十五文。”老掌柜报出数目。
林阳心中飞快盘算。三百六十五文,将近西钱银子。这药铺的药材品质确实不错,党参切片均匀,茯苓雪白无杂,炙甘草色泽油润。
薛慕华说过,药材要地道,效果才好。他摸了摸怀中的碎银布囊,里面是他日常备用的零钱,大概有七八钱碎银和一些铜钱。虽然有些肉疼,但想到无双烧得滚烫的额头和那压抑的咳嗽,这点钱便算不得什么了。
“掌柜的,”林阳掏出布囊,数出三百六十五文铜钱,码在柜台上,“您点点。”
老掌柜仔细清点无误,脸上露出笑容:“小哥爽快。”他将三包分别用粗黄纸包好、细麻绳捆扎整齐的药包推到林阳面前,“三副药,早晚各煎一次。煎药时,先用清水浸泡小半个时辰,水量没过药材两指。武火煮沸,转文火慢煎约三炷香时间(约45分钟),滤出药汁。药渣可再添水复煎一次,药性稍弱些,但也有效。煎药忌用铁器,最好用陶罐或砂锅。”
“多谢掌柜指点!”林阳仔细记下,郑重地接过那三包沉甸甸、散发着浓郁药香的纸包。这药包拿在手里,仿佛也承载着他沉甸甸的心意。
回到同福客栈,灶房里正热火朝天。李大嘴挥舞着大勺,在两口大铁锅前翻炒着,油烟气混合着菜肴的香气弥漫开来,锅铲撞击铁锅的声音叮当作响。
“大嘴兄弟!”林阳提高声音喊道。
“哎!林掌柜!啥事?”李大嘴头也不回,手下动作不停。
“借灶台熬个药!”林阳走到他旁边,扬了扬手中的药包,“无双姑娘病了,抓了药来。”
“熬药?”李大嘴这才回过头,瞅了瞅药包,又看看林阳,咧嘴一笑,“行啊!正好这锅菜马上出锅!那边那个小风炉闲着,你自己弄?还是我给你看着火?”
“麻烦大嘴兄弟帮我看着点火候,指点一二。”林阳很客气,“掌柜的说,熬药最好用陶罐或砂锅?”
“对对对!铁锅熬药有铁腥气,串味儿!”李大嘴麻利地将锅里的菜盛出,用搭在肩上的毛巾擦了把汗,走到角落里,从一个架子上拿下一个深褐色、肚大口小的陶制药罐,“喏,用这个!咱店里常备的,佟掌柜有时也熬点补药啥的。”
林阳连忙接过药罐,入手微沉,罐体带着陶器特有的温润感。
他按照药铺掌柜的吩咐,先用药罐接了大半罐清水,然后拆开一包药,将里面的党参、白术、茯苓、炙甘草、干姜片、红枣一股脑儿倒了进去。药材沉入水中,清水渐渐被染成淡淡的黄褐色。
“得先泡会儿!”李大嘴凑过来看了一眼,很有经验地指点道,“泡开了药性才好出来。哎,林掌柜,你这方子里是啥?闻着味儿挺正啊!”
“是些补气驱寒的药材。”林阳含糊答道,将药罐放在一旁静置。趁着浸泡的功夫,他去后院井边打了桶清水,仔细将药罐外部和罐口都清洗擦拭干净。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药材己吸饱了水,微微膨胀。林阳将药罐稳稳地放在小风炉上。李大嘴己经帮忙引燃了炉火,用的是耐烧的木炭。
“开始得用大火!武火!”李大嘴俨然一副熬药总指挥的架势,拿起旁边的蒲扇,“呼哧呼哧”地对着炉口扇了几下,炭火瞬间旺了起来,橘红色的火苗贪婪地舔舐着陶罐的底部。
罐中的清水很快开始冒出细小的气泡,发出轻微的“滋滋”声。气泡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水面开始剧烈地翻腾起来,白色的水汽混合着浓郁的药香,一股股地从罐口升腾而起。
那药香初闻微苦,带着党参的甘、白术的焦、茯苓的淡、甘草的甜,还有一丝生姜的辛辣,在油烟气浓重的灶房里显得格外清冽醒神。
“开了开了!转小火!”李大嘴嚷道,手上蒲扇的力道立刻变小了,只维持着炉火不灭,让火苗温柔地包裹着罐底。
林阳全神贯注地盯着药罐。罐中药汁翻滚的幅度渐渐变小,从剧烈的沸腾变成了舒缓的、持续不断的咕嘟声。
深褐色的药液在罐中微微荡漾,颜色越来越深,越来越浓稠。那混合的药香也仿佛沉淀下来,变得更加醇厚,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感,弥漫在整个灶房。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李大嘴中途被叫去炒菜,林阳便自己守在炉边,手里拿着蒲扇,小心地控制着火候。
他不敢让火太旺,怕煎糊了药;也不敢太弱,怕药力煎不出来。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一半是灶房的温度,一半是精神的高度集中。
他心中默数着时间,估算着三炷香的长度。眼前仿佛又浮现出无双烧得通红的脸颊和那双含泪的眼眸,手中的蒲扇便扇得更加用心了。
终于,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林阳找来一块厚实的湿布垫着,小心地将滚烫的药罐从风炉上端了下来。
一股更加浓郁、带着微微焦香的药味扑面而来。药汁呈现出一种深沉的、近乎酱油的浓褐色。
他找来一个干净的白瓷碗和一块细密的纱布。将纱布蒙在碗口,用绳子固定好。然后,屏住呼吸,极其缓慢地将滚烫的药汁从罐口倾泻而出,透过纱布,滤入碗中。
深褐色的药液流入洁白的瓷碗,在碗底汇聚,热气氤氲,散发着令人望而生畏的苦涩气息。药渣被纱布阻隔,留在罐底。
滤出了满满一碗深褐色的药汁。林阳看着那碗散发着浓烈苦味的液体,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这药…看着就很苦。无双能喝下去吗?
他想了想,又拿起一颗红枣,用清水冲洗干净,放进碗里。红枣的甜润,或许能稍稍中和一点那霸道的苦涩?
他用一个木托盘,小心地端起这碗凝聚了他大半天心血的药汤。碗壁滚烫,药气蒸腾。
同福客栈的后院,此刻很安静。白天的喧闹被隔绝在前堂。无双的房间在二楼最里面一间,门口对着一个小小的、堆放着些杂物的露台。
林阳端着托盘,脚步放得极轻,踏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走上二楼。他的心,随着靠近那扇紧闭的房门,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动。站在门外,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药香和露台传来的微凉气息。
他腾出一只手,曲起指节,在门板上轻轻叩了三下。
笃…笃…笃…
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屋内沉寂了片刻,才传来一个极其虚弱、沙哑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谁…谁呀?”
“是我,林阳。”林阳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温和,“无双姑娘,药熬好了。我给你送上来。”
屋内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接着,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人挣扎着从床上坐起。脚步声很轻很慢,趿拉着鞋子,一步一步挪向门口。
门栓被轻轻拉开的声音响起。
“吱呀——”一声,房门被拉开了一条缝隙。
祝无双的脸出现在门缝后。她显然刚刚挣扎着起来,长发有些凌乱地披散在肩头,身上裹着佟湘玉送来的那床厚被子,只露出一张烧得通红的小脸。
她的眼睛比早上更加红肿,水汪汪的,眼神迷蒙而脆弱,像一只受惊的小鹿。看到门外端着药碗、神情关切的林阳,她的脸颊似乎更红了些,下意识地将被子裹得更紧,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
“林…林大哥…怎好麻烦你…”她的声音低如蚊蚋,带着浓重的鼻音和病中的虚弱。
“不麻烦。”林阳看着她憔悴的模样,心头一紧,连忙将手中的托盘往前送了送。温热的药气隔着门缝飘了进去,“药刚煎好,趁热喝效果最好。佟掌柜他们都忙着,我就送过来了。”
那碗深褐色的药汁在洁白的瓷碗里微微晃动,苦涩的气息浓郁得几乎凝成实质。
无双的目光落在药碗上,秀气的眉头下意识地蹙了起来,小鼻子也微微皱了一下,显然对那强烈的苦味有些畏惧。
但她很快又抬起头,看向林阳,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对药味的抗拒,有对麻烦他人的歉疚,但更多的,是一种几乎要溢出来的感动和暖意。
那暖意,似乎比碗中药汤的热度更烫,熨帖着她冰冷疲惫的身体。
“谢谢…谢谢林大哥…”她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她伸出手,手指纤细,因为发热而微微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只沉甸甸的、盛满了滚烫心意和苦涩药汁的白瓷碗。
她的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了林阳托着碗底的手指。
那滚烫的体温,让林阳的手指微微一颤。
无双也像被烫到一般,飞快地缩回了手,脸颊上的红晕瞬间蔓延到了耳根,连带着脖颈都染上了一层粉色。她慌忙低下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眼底的慌乱羞涩,只留下一片浓密的阴影。
“快…快进去喝吧,小心烫着。”林阳也有些局促,手指上那瞬间的滚烫触感似乎还残留着,他下意识地了一下指尖,“喝完好好睡一觉,发发汗。药渣我还留着,晚些时候再煎一次。”
“嗯…”无双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几乎细不可闻。她端着那碗药,像捧着一件易碎的珍宝,又深深地看了林阳一眼,那眼神里包含着千言万语,最终都化作一声低低的:“林大哥…你…你也别太累着…”说完,她像是用尽了所有勇气,飞快地退后一步,轻轻关上了房门。
“咔哒”一声轻响,门栓落下的声音传来。
林阳站在门外,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鼻尖似乎还萦绕着药香和她身上淡淡的、混合了皂角与病中气息的味道。指腹上那瞬间滚烫的触感,仿佛还带着电流,让他的心湖久久无法平静。
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听着门内传来细微的、似乎是吹凉药汁的声响,还有几声压抑的、被苦味呛到的轻咳,才默默地转身,端着空了的托盘,轻手轻脚地走下楼梯。
楼下柜台边,佟湘玉正拿着块抹布,有一搭没一搭地擦着台面,眼睛却时不时地瞟向楼梯口。看到林阳下来,她立刻放下抹布,脸上堆起促狭又欣慰的笑容,压低声音问:“送上去啦?那丫头喝了没?”
“嗯,送进去了。”林阳点点头,将托盘放在柜台上,“应该会喝的。”
“那就好那就好!”佟湘玉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凑近了些,用胳膊肘轻轻捅了捅林阳,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过来人的了然,“林掌柜啊,辛苦你咧!又是抓药又是熬药的…这份心意,啧啧,额都替无双那丫头感动!”她朝楼上努了努嘴,眼神意味深长。
林阳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耳根也有些发热,连忙岔开话题:“佟掌柜客气了,应该的。药钱…”
“哎!打住!”佟湘玉立刻竖起手掌,佯装不悦,“说好了不许提钱!你再提,额可生气咧!你这份心,可比银子金贵多了!”她顿了顿,又笑眯眯地说,“药渣留着呢吧?晚点额让大嘴再给煎一次。你呀,忙活半天了,赶紧回你铺子里歇会儿去!”
林阳推辞不过,只好应下。他走出同福客栈的大门,外面湿冷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他有些发烫的脸颊稍微降了点温。他下意识地回头,望向二楼那扇紧闭的窗户。
窗棂紧闭,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但林阳仿佛能想象到,无双此刻正端着那碗苦涩的药汤,小口小口地喝着,眉头紧蹙,却因为送药的人而甘之如饴。或许,喝完后,她会裹紧温暖的被子,在那药力的作用下,沉沉睡去,眉宇间的痛楚和疲惫,会一点点舒展开来。
他轻轻吁了口气,心头那块沉甸甸的石头,似乎随着药气的飘散,也悄然落下了一角。转身,踏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走向自己那间飘着纸墨清香的墨韵轩。身后,同福客栈的喧闹声似乎也带上了一丝暖意。
这扎根的根须,在一次次的关切与回馈中,在苦涩的药香与无声的暖流里,似乎又向下,稳稳地探深了一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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