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寿宫西配殿的夜，格外漫长。月光清冷，透过高窗洒下，在光洁的地砖上铺开一片惨白的霜色。白日里海兰那双淬毒含恨的眼睛，如同烙印般灼烧在卫嬿婉的心头，挥之不去。那眼神里的怨毒与决绝，远比嘉嫔金玉妍的疯狂叫嚣更令人心悸。她知道，这后宫之中，最致命的毒蛇，往往蛰伏在看似最无害的草丛里，伺机而动。
“进忠。”卫嬿婉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内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她并未点灯，只身站在窗前，水蓝色的旗装融入幽暗，唯有鬓边那支点翠白玉兰簪在月华下泛着冷幽的光。
“奴才在。”进忠如同影子般从角落现身，声音压得极低。
“海贵人那边…查清楚了？”
“回主子，”进忠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穗禾是皇后的人，看得紧。海贵人禁足解除后，除了每日给皇后请安，几乎不出长春宫。但…奴才打听到，海贵人身边的另一个宫女，叫菱枝的，这两天借着去内务府领份例的由头，私下里和御药房一个专管采买蜂蜜、花粉的小太监福喜，接触了两次。两人是同乡。”
“蜂蜜…花粉…”卫嬿婉的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冰凉的窗棂，眼神骤然锐利如针，“御花园…太液池畔…那片木芙蓉开得正好，招蜂引蝶…”
“主子明鉴！”进忠眼中寒光一闪，“奴才也想到了！海贵人这是想借‘意外’行事！木芙蓉花粉香甜，最易招蜂，尤其是一种毒性不小的土蜂！若是在主子常去赏景的地方…稍做手脚…届时蜂群受惊扑人，主子若不幸被蜇，尤其蜇在脸上…便是侥幸不死，容貌有损，恩宠自然断绝！这计策，阴毒又不易留下痕迹！”
卫嬿婉沉默片刻，唇边缓缓勾起一丝冰冷而锋利的弧度：“好一招借刀杀人，借的还是‘天灾’。海兰…为了她冷宫里的姐姐，当真是豁出去了。” 她转过身，月光勾勒着她沉静的侧脸，眼底深处却燃烧着冰冷的火焰，“她既递了这把‘刀’过来，本主若不接住，岂不辜负了她一番‘心意’？”
“主子！您不可涉险！”进忠急道。
“险？”卫嬿婉轻轻摇头，那支玉兰簪在月下划过一道幽冷的弧光，“本主何时说过要涉险？本主要的是…让这把刀，砍向她真正该砍的人！更要让这握刀的手，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悉全局、掌控生死的森然寒意，“进忠，你听着…”
——
冷宫。
死寂。比永寿宫的清冷更甚百倍的死寂。
空气里弥漫着腐朽的木头、潮湿的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挥之不去的绝望气息。狭窄的窗棂被厚厚的木板钉死，只留下几条狭窄的缝隙，吝啬地漏进几缕惨淡的天光。这光非但没能驱散黑暗，反而将殿内破败的景象映衬得更加阴森可怖——斑驳脱落的墙皮，结满蛛网的房梁，冰冷坚硬的石板地，角落里堆着散发馊味的稻草堆。
如懿穿着一身早己洗得发白、辨不出原色的粗布囚衣，靠坐在冰冷的墙壁上。曾经乌黑如云的发髻早己散乱，只用一根粗糙的木簪草草挽着，几缕枯槁的发丝垂在苍白瘦削的脸颊旁。她怀中紧紧抱着一个同样破旧、却洗得异常干净的布偶，那是她仅存的、能证明永璜存在过的念想。
她的目光空洞地落在对面墙壁一道深深的裂痕上，仿佛能穿透那冰冷的砖石，看到遥远的过去。唇边噙着一丝恍惚而执拗的笑意，干裂的唇瓣无声地翕动着，反复呢喃着破碎的句子：
“弘历哥哥…会来的…他说过…他说过信我的…”
“琅嬅…她们陷害我…弘历哥哥…会查清楚的…”
“冷宫的门…会开的…他会…风风光光地…接我出去…”
昏暗的光线里，惢心蜷缩在离如懿几步远的稻草堆上。她同样憔悴不堪，身上的衣服破旧单薄，冻得她瑟瑟发抖。她看着如懿沉浸在自己编织的幻梦里，一遍遍呼唤着那个将她们打入这地狱深渊的男人的名字，心如刀绞，却又无能为力。劝过多少次了？换来的只是姐姐更深的执念和自我催眠。
“主儿…”惢心终于忍不住，声音嘶哑微弱，带着浓重的鼻音，“炭…又没了…夜里…怕是要冻死人了…”
如懿仿佛没听见，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手指温柔地梳理着布偶并不存在的头发。
门外传来铁锁链哗啦作响的声音，伴随着一个太监不耐烦的、带着恶意的吆喝：
“开饭了！晦气东西！”
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从门下方那个仅容一只手通过的洞口塞了进来，里面是半碗浑浊不堪、漂浮着几片烂菜叶的冷水粥，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馊味。
嘉嫔金玉妍“特意关照”过的冷宫份例。
如懿的目光终于被那动静吸引，茫然地看了一眼地上的破碗，随即又移开，仿佛那污秽之物根本不值得她多看一眼。她的弘历哥哥会来接她的，这些苦，都是暂时的。
惢心挣扎着爬过去，端起那碗冰冷的、散发着恶臭的粥。她的手冻得通红，布满冻疮。看着碗里浑浊的液体，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闭了闭眼，强压下呕吐的欲望。不吃，就会死。死了，就再也看不到主儿，看不到…这冷宫门开的那一天了吗？她不敢想。
“主儿…多少…吃一点吧…”惢心端着碗，挪到如懿身边，声音带着卑微的祈求。她知道如懿不会吃，但她还是忍不住问。这破碗里的东西，是她们活下去的唯一指望。
如懿的目光终于聚焦在惢心脸上，那眼神空洞得让惢心害怕。她缓缓摇头，脸上依旧是那种恍惚的、带着希冀的笑：“不吃…弘历哥哥…快来了…他见我这副样子…会心疼的…”
泪水瞬间涌上惢心的眼眶。心疼？那个把她们亲手送进来、任由她们自生自灭的男人，还会心疼？主儿啊主儿，你究竟要骗自己到什么时候？！冷宫门外的世界早己天翻地覆！那个男人怀里抱着新人，簪子夸着“衬她”，身份造着玉牒！他哪里还记得冷宫里这个蓬头垢面、抱着破布娃娃的旧人？！
这些话像毒蛇一样啃噬着惢心的心，她却一个字也不敢说出口。她怕，怕戳破了主儿这最后一点赖以生存的幻梦，主儿会彻底崩溃。她只能低下头，强忍着翻腾的胃液和心头的悲凉，用冻僵的手指，一点点舀起那浑浊冰冷的粥，艰难地、如同吞咽刀子般，送进自己嘴里。馊味和绝望在口腔里弥漫开。
——
翌日，午后。阳光正好，御花园太液池畔的木芙蓉开得如火如荼，大朵大朵粉白、深红的花朵缀满枝头，层层叠叠，花香馥郁得有些甜腻，引来无数彩蝶与蜜蜂在花间嗡嗡飞舞，一派生机勃勃的热闹景象。
卫嬿婉带着王蟾和皇后派来的春和，正沿着池畔的小径缓步而行。她今日特意穿了一件颜色略鲜亮的藕荷色缠枝莲软缎旗装，发髻上依旧簪着那支点翠白玉兰簪，在阳光下光华流转，与周围繁盛的花木相映成趣。她步履从容，神情恬淡，仿佛真的只是来赏花散心，眼角的余光却如同最精密的仪器，不动声色地扫视着西周。
春和落后半步，低眉顺眼，尽职地扮演着贴身宫女的角色，眼神却不时警惕地掠过花丛深处。
“这木芙蓉开得真好，”卫嬿婉在一株开得最盛的粉白色木芙蓉树下驻足，微微仰头，仿佛陶醉在花香之中，声音轻柔，“春和，你瞧着，那朵开在最高处的，像不像一团粉云？”
“回小主，确实好看。”春和恭谨地应道，目光却下意识地顺着卫嬿婉的视线望去。
就在这时！
“嗡——嗡——嗡——！”
一阵极其突兀、密集而狂躁的振翅声毫无预兆地从她们侧后方的一丛茂密的木芙蓉花枝后炸响！那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威胁感！紧接着，一小团黄黑相间、如同被激怒的乌云般的蜂群，猛地从花丛后冲天而起！它们似乎受到了某种强烈的刺激，在空中疯狂地盘旋、冲撞，发出刺耳的嗡鸣！
那蜂群出现的位置，距离卫嬿婉不过十步之遥！而且，它们似乎认准了卫嬿婉这个方向，带着一股毁灭性的疯狂，首扑而来！尤其令人胆寒的是，那蜂群中夹杂着几只体型明显偏大、尾部毒针闪着幽光的土蜂！
“啊——！”春和吓得失声尖叫，脸色瞬间惨白！本能地就想抱头蹲下！
“主子小心！”王蟾的反应快如闪电！他厉喝一声，一个箭步猛地将卫嬿婉往自己身后一拽！同时脱下自己的外袍，不顾一切地朝着扑来的蜂群疯狂挥舞抽打！他的动作迅猛而决绝，带着拼死护主的狠劲！
卫嬿婉被王蟾拽得一个趔趄，身体撞在王蟾坚实的后背上，鬓边的点翠白玉兰簪被这剧烈的动作震得猛地一歪，几乎要掉落！她的脸上瞬间褪尽了血色，眼中充满了真实的惊骇和难以置信！那蜂群狂乱的嗡鸣如同死神的号角，近在咫尺！她能清晰地看到那些土蜂狰狞的口器和闪着寒光的毒针！
电光火石之间，卫嬿婉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极其精准地捕捉到了蜂群飞出的那丛木芙蓉花枝后，一个穿着浅绿色宫装、身影一闪而逝的宫女！虽然只是一瞥，但那身形，那衣角，分明就是海兰身边的菱枝！她果然在这里做了手脚！是花粉？还是某种特制的引蜂药？！
“护驾！护驾！有蜂！保护小主！”王蟾一边奋力挥舞着外袍抵挡蜂群，一边声嘶力竭地朝着远处巡逻的侍卫方向大吼！他的手臂、脖颈上瞬间被几只悍不畏死的工蜂蜇中，红肿立现，痛得他闷哼一声，却一步不退！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王蟾的厉吼，瞬间打破了御花园的宁静！
“有刺客？！”
“保护小主！”
远处巡逻的侍卫听到动静，立刻拔刀，呼喝着朝这边冲来！附近洒扫、修剪花木的太监宫女也被惊动，纷纷惊慌失措地望过来！
就在这混乱至极的关头，卫嬿婉眼中那点惊骇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彻骨、洞悉一切的锐利寒芒！时机到了！
她猛地抬手，不是去扶稳簪子，而是看似慌乱地、用力一挥！
“啊！”一声短促的惊呼。
那支点翠白玉兰簪，在她这“慌乱”的动作中，竟被“不慎”挥落！簪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带着幽冷的翠色与珠光，叮当一声脆响，不偏不倚，正正砸在坚硬的青石板路面上！
脆弱的点翠花瓣瞬间崩裂！几片珍贵的翠羽飞溅开来！那粒莹润的东珠也滚落在地，沾满了泥土！
“我的簪子！”卫嬿婉发出一声凄厉的、带着无尽痛惜和绝望的尖叫！她不顾那仍在附近盘旋、随时可能扑下的零星蜂群，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进忠，踉跄着扑向地上那支摔坏的簪子！她跪倒在地，双手颤抖着捧起那断裂的簪身和滚落的东珠，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汹涌而出，声音带着一种被彻底摧毁般的悲恸：
“皇上…皇上亲赐的簪子…我的簪子…碎了！碎了！” 那哭声撕心裂肺，充满了对御赐之物损毁的巨大恐惧和无尽哀伤，瞬间盖过了蜂群的嗡鸣和周围的混乱！
冲过来的侍卫和宫人们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极具冲击力的画面：卫常在不顾自身安危，扑跪在地，捧着摔坏的御赐玉簪，哭得肝肠寸断！而她身旁，忠心护主的太监王蟾手臂脖颈红肿，兀自挥舞着破烂的外袍警惕着蜂群！
“快！保护卫常在！”
“驱蜂！快驱蜂！”
“传太医！快传太医！”
侍卫们终于冲到近前，用刀鞘和衣物奋力驱赶着残余的蜂群。场面一片混乱。
没有人注意到，在卫嬿婉扑向簪子、发出那声撕心裂肺哭喊的瞬间，远处花木掩映的小径上，一道穿着浅绿色宫装的纤细身影，如同受惊的兔子般，仓惶地、头也不回地朝着长春宫的方向狂奔而去！正是菱枝！她脸上充满了计划失控的惊骇和恐慌！引蜂药是她撒的，藏在特制的香囊里，借修剪花枝靠近时弹在那片区域。她只想制造一场让卫常在毁容的“意外”，却没算到卫常在会如此“慌乱”，更没算到那支该死的御赐簪子会摔碎！这下…全完了！
卫嬿婉跪在地上，双手紧紧攥着断裂的簪身和那颗沾满尘土的东珠，眼泪汹涌，哭得浑身颤抖，仿佛天塌地陷。然而，在那低垂的、被泪水模糊的眼帘下，她的唇角，却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也锋利到极致的弧度。
簪子碎了？
碎得好！
这碎了的御赐之物，便是插向海兰心脏最致命的一把刀！更是她卫嬿婉，博取帝王滔天怜惜与怒火的最佳引信！
风过御园，吹散残留的蜂鸣，却吹不散那浓得化不开的硝烟与血腥。一场精心策划的“意外”，正朝着策划者无法预料的方向，轰然引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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