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十七年,霜降。安远伯府门前的铜狮被霜雪覆了眉眼,檐下“招婿”的大红灯笼在冷风中晃出残影。我立在廊下,指尖捏着鎏金请柬,绣着并蒂莲的袖口垂落如静水,将掌心的汗意掩得严丝合缝。
“姑娘该去前头了。”婢女春桃捧着狐裘凑近,声音里带着两分怯意。我望着她耳后新添的疤——三日前替我挡了舅母掷来的茶盏,如今还泛着淡红。指尖轻轻掠过她发梢,她却像被烫到般后退半步,低头盯着青石板上的冰裂纹。
七窍玲珑心又开始发烫了。这是第三日,从晨起梳妆时便能听见廊下仆役的私语,“克夫女”“灾星”这些词混着呵气的白雾,顺着雕花窗棂钻进来,在我心口凝成针尖般的刺。春桃的心跳声比寻常快了二十下,她攥着狐裘的指节泛白,分明在怕我。
穿过垂花门时,檐角铜铃突然骤响。三十九道铃声里,混着三道刻意压低的嗤笑——是舅父的门生,今日特来“观礼”的赵举人。我垂眸望着阶下攒动的人头,满京城的好事者都挤在安远伯府前,等着看定北侯府遗孤如何用“克夫”之名折辱新婿。
正厅里,舅父端坐在紫檀椅上,拇指反复着翡翠扳指。这是父亲当年送他的生辰礼,如今却成了他避嫌的护身符。“语馨,”他声线温和,眼里却浮着不耐,“莫要再耽搁,挑个家世清白的......”
“我要他。”
我的声音惊起梁上尘埃。堂下那个正趴在地上追糖人的少年闻声抬头,涎水顺着下巴滴在簇新的湖蓝锦袍上,眼底却闪过一丝极浅的冷光。张君浩,城西豆腐匠的“痴儿”,今日唯一一个穿得比仆役还潦草的赘婿候选人。
舅母的茶盏“当啷”落地,碎瓷片溅到我脚边。她惯常涂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掐进帕子,心跳声陡然乱了节奏:“你、你这是要丢尽安远伯府的脸面!”周围传来压抑的窃笑,赵举人摸着胡须摇头,身后几个世家子交头接耳,目光在我和张君浩之间来回逡巡,满是戏谑。
我踩着碎瓷片上前,七窍玲珑心在胸腔里跳得发疼。张君浩仰头望着我,嘴角还沾着糖渣,可当我伸手替他拂去鬓角草屑时,他睫毛微颤,袖中半卷泛黄的纸页晃出一角——是《算天策》。指尖触到他手腕时,脉搏平稳得异于常人,哪有半分痴傻之态?
“定北侯府的女儿,自然要配最‘特别’的夫君。”我转身望向舅父,从袖中取出半块羊脂玉佩,“何况,他有这个。”
玉佩刚露出来,厅内忽然死寂。舅父瞳孔骤缩,翡翠扳指“咔嗒”掉在地上。那是父亲的贴身之物,三个月前枯井女尸案中,死者怀里也有半块同样的玉佩。张君浩喉咙里发出含混的笑声,手却悄悄按在腰间,那里鼓起的形状,分明是半块刻着龙纹的令牌——太子令。
“胡闹!”舅父猛地起身,椅脚在青砖上刮出刺耳的声响,“这等痴儿如何持家?你想让侯府余脉断在你手里吗?”他额角青筋暴起,心跳如擂鼓,七窍玲珑心让我清晰感知到他的慌乱——他果然知道当年通敌案的内情。
我按住张君浩的肩膀让他起身,触到他内衬里藏着的硬物,棱角分明,像是半卷密信。“舅父忘了?”我勾起唇角,声音冷得像檐下冰棱,“若我不招赘,安远伯府便要替定北侯府养着‘灾星’,是吗?”
厅外突然传来骚动。八个披麻戴孝的人抬着棺材闯进来,棺木上赫然插着绣春刀。人群惊呼退散,春桃尖叫着躲到柱子后。我攥紧玉佩,掌心被刻纹刺得生疼——三个月前的绣春刀连环凶案,死者皆心口插刀,伤口形状与眼前刀刃分毫不差。
张君浩突然踉跄着撞进我怀里,袖口滑落,露出腕间一道旧疤。那是箭伤,愈合的纹路竟与父亲旧部陈统领的箭伤一模一样。他在我耳边发出含混的嘟囔,却有几个字清晰落进耳中:“子时三刻,柴房梁上。”
舅父脸色惨白,指着棺材颤声喝问:“这是何意?”为首的孝子掀开孝帕,竟是血衣楼的暗桩——我昨日在城西茶楼见过他,当时他正与忠靖党余孽密谈。七窍玲珑心剧烈震颤,我嗅到他身上若有似无的迷烟味,与母亲临终前房中的气味一模一样。
“温姑娘大喜,我等特来‘贺喜’。”他阴恻恻一笑,抬手叩响棺木。沉闷的响声里,张君浩突然攥紧我的指尖,力道大得惊人。棺盖缓缓滑开,里面躺着的女尸面色青紫,怀里紧抱着半幅画卷,露出一角熟悉的山水纹路——是父亲书房里失踪的《靖安山河图》。
人群中爆发出尖叫,舅母当场晕厥。我盯着女尸腕间的红绳,那是定北侯府侍女的制式饰物。张君浩忽然松开我,摇摇晃晃走到棺材旁,伸手去够那画卷,却在指尖触到画轴时“不小心”撞翻了棺材。女尸肩头露出半道齿痕,形状竟与我母亲陪嫁的鎏金镯子内侧纹路吻合。
“够了!”舅父拂袖怒吼,“速速将这晦气东西抬出去!语馨,你今日必须选——”
“就他了。”我打断舅父,弯腰替张君浩整理衣襟,趁机将母亲留下的半块玉佩塞进他掌心,“张君浩,从今日起,你便是我温语馨的夫君。”他抬头看我,眼底哪还有半分痴傻,分明是暗潮翻涌的深潭,倒映着我决绝的眉眼。
戌时三刻,红盖头下的喜烛忽明忽暗。新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脚步声轻得像猫。我攥着藏在袖中的短刀,听着那脚步声绕过屏风,在床前停住。盖头被掀起的瞬间,我反手将刀抵住来人咽喉——却对上一双含着笑意的眼,眼尾那道寒芒,比霜降的冰棱更利。
“夫人这招‘灯下黑’,倒是妙。”张君浩抬手拨开刀刃,袖中太子令露出龙纹一角,“不过现在可不是动刀的时候——”他忽然倾身,指尖掠过我耳后,“血衣楼的迷烟己经顺着窗缝进来了,夫人可闻见那股甜腥气?”
我猛地屏住呼吸,果然嗅到一缕若有似无的甜香。七窍玲珑心开始发烫,心跳声盖过了窗外的风声。张君浩从怀中掏出半卷密信,上面赫然盖着忠靖党的暗纹印泥:“算天策推演到第三日,终于等到了这出戏。夫人可还记得,十年前那个雪夜,定北侯府地牢里的‘通敌密信’?”
我攥紧他的手腕,触到他脉搏下隐藏的茧——那是常年握剑的痕迹。“你早就算准了我会选你。”我压低声音,“从你故意在舅父寿宴上‘失足’掉进荷塘,到今日带着太子令和算天策出现在招婿现场,都是你的局。”
他忽然笑了,指尖轻轻叩了叩房梁:“夫人不妨抬头看看,梁上那道刀痕,可是二十年前血衣楼杀手惯用的‘燕子斜’。而方才那具女尸的齿痕......”他顿了顿,从怀中取出半枚鎏金镯子,与我母亲的那半块严丝合缝,“与前太子妃的陪嫁之物如出一辙。”
窗外传来夜枭的嘶鸣。我摸到腰间母亲留下的锦囊,里面装着她临终前塞给我的碎纸片,上面隐约可见“太子”“血衣楼”等字样。张君浩忽然握住我的手,将算天策塞进我掌心:“子时三刻,按这个路线走。枯井女尸案的关键,在城西义庄第七具棺木里。”
我望着他眼底的认真,七窍玲珑心第一次跳得如此紊乱。十年前的血案,二十年前的秘辛,此刻都浓缩在这盏摇曳的喜烛里。窗外黑影一闪而过,张君浩忽然吹灭烛火,将我拽进衣柜,指尖按在我唇上:“别出声,来杀‘克夫女’的人,到了。”
衣柜缝隙里,我看见房门被踢开,三道黑影持刀而入。为首那人手腕上的旧疤格外醒目——正是白日里送棺材的孝子。他在喜床上摸索片刻,忽然低咒一声:“人呢?”
“蠢材。”张君浩的声音贴着我耳边响起,温热的呼吸让我颈间泛起细汗,“算天策第三卷第二则,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他们以为我们会困在这新房里,却不知......”他忽然推开衣柜,袖中寒光一闪,绣春刀己出鞘,“真正的局,才刚刚开始。”
刀刃划破窗纸的瞬间,我摸到算天策里夹着的纸条,上面是狂草字迹:“七窍玲珑心,算天策,二十年棋局,该掀了。”窗外月光如水,映着张君浩挥刀的剪影,与记忆中父亲提枪上马的模样渐渐重叠。
这一局,我温语馨以身为棋,你张君浩执子布局。且看这大楚的天,是忠靖党的云遮雾绕,还是我等手中的刀光剑影——能劈开这二十年的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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