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苏家祠堂。
冰冷的青石板地面，寒气从脚底丝丝缕缕地钻入骨髓。空气里浮动着经年不散的陈旧香灰气味，混杂着木头发霉的阴冷，吸进鼻腔，像吞了一口冰渣。
高高的神龛上，苏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在昏暗中森然排列，无声地注视着下方。
今天是苏家一年一度的家族祈福日。
玄镜站在祠堂中央，玄色鹤氅无风自动，他闭着眼，手指飞快地掐算，口中念念有词，每一个音节都显得神秘而庄重。
苏寒站在他身侧，神情恭敬中带着一丝狂热。他身旁，三岁的苏慕白穿着一身簇新的宝蓝色锦缎衣袍，粉雕玉琢，眉宇间己经有了几分英气。他好奇地看着玄镜的动作，一双眼睛明亮而纯粹。
“吉时己到。”玄镜睁开眼，声音不大，却在空旷的祠堂里激起回响。
苏寒立刻躬身。“一切全凭大师做主。”
玄镜的目光扫过神采奕奕的苏慕白，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慕白少爷，过来。”
苏慕白乖巧地走上前。
玄镜伸出手，在他头顶虚虚一拂。“福星高照，灵台清明。苏老爷，你可看见了？这三年来，苏家的生意蒸蒸日上，城南的绸缎庄开遍江南，这都是福星气运加持的结果。”
苏寒激动得满脸通红，用力点头。“是，是！大师所言极是！慕白就是我苏家的麒麟儿！”
他看向自己儿子的目光，充满了骄傲与期望，恨不得将全世界都捧到他面前。
苏慕白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小脸微红，躲到了父亲身后。
玄镜话锋一转，面色沉了下来。“福运昌盛，更要警惕煞气反噬。那毒树之根，虽被镇压，却并未枯死。”
苏寒的脸色瞬间凝重。“大师的意思是……”
“把她带来。”玄镜没有首接回答，而是朝着祠堂门口的下人吩咐道。
祠堂厚重的木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瘦小的身影被推了进来，踉跄几步才站稳。
是苏曦。
她也三岁了，却比同龄的苏慕白矮小瘦弱得多。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粗布衣，与这庄严肃穆的祠堂格格不入。她的头发有些枯黄，低垂着头，让人看不清她的脸。
苏慕白好奇地探出头，想看看这个只在下人闲聊中听说过的“姐姐”。
苏寒的目光落在苏曦身上，没有半分温情，只有审视和戒备，像在看一件危险的物品。
苏曦感受到了那道冰冷的视线，身体缩得更紧了。
她被奶妈从城北的破旧宅院里带回来，一路的颠簸让她头晕目眩。她不明白为什么每年这个时候，都要被带到这个阴森可怕的地方。
玄镜缓步走到苏曦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抬头。”
苏曦的身体颤抖了一下，没有动。
玄镜冷哼一声，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
一张苍白的小脸暴露在众人面前，那双眼睛很大，黑漆漆的，里面却空洞洞的，没有一个孩子该有的光彩，只有深入骨髓的恐惧和茫然。
“诸位请看。”玄镜提高音量，让祠堂里所有苏家的旁支长辈都能听见，“这便是伴随福星降世的灾星。”
人群中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
苏寒攥紧了拳头，他厌恶看到苏曦这副畏缩的模样，这让他觉得晦气。
玄镜的手指滑向苏曦的脖颈，猛地一扯。
“嘶啦——”
那本就破旧的粗布衣领应声而裂。
一抹殷红如血的朱砂胎记，赫然出现在女孩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脖颈上。在祠堂昏暗的光线下，那诡异的形状红得触目惊心，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啊！”有女眷发出了短促的惊呼。
苏慕白也瞪大了眼睛，他从未见过这样恐怖的印记。
“大家看清楚了！”玄镜的声音如同惊雷，在每个人耳边炸响，“此非寻常胎记，此乃‘煞气印记’！是她命格至凶的铁证！是她会给苏家带来灾祸的烙印！”
他转向苏寒，字字如刀。
“苏老板，你可还记得三年前那场差点让商船覆灭的风暴？可还记得去年那场烧了半个商店的大火？那都是因为这煞气在作祟！它在试图挣脱压制，反噬苏家的气运！”
苏寒的呼吸变得粗重，玄镜说的每一件事，都精准地戳在他心底最深的恐惧上。
那些生意上的波折，那些夜晚的噩梦，此刻都有了最“合理”的解释。
不是他无能，不是时运不济，而是因为她！这个女儿，就是一切厄运的根源！
他内心深处那点残存的、几乎要被遗忘的血脉亲情，在这一刻被恐惧和愤怒彻底吞噬。
玄镜松开苏曦，任由她跌坐在冰冷的地上。他环视众人，脸上露出悲天悯人的神情。
“诸位，天道无情，却也留有一线生机。”
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富有蛊惑力。
“一命带煞，一命带福，不可兼得！”
“想要福星高飞，光耀门楣，就必须将这煞气之源彻底隔绝！让她永远活在阴影里，用她的孤独与卑贱，来祭奠、来滋养福星的辉煌前程！”
这番话，如同最恶毒的咒语，回荡在祠堂之中。
在场的苏家人，看着地上那个瘦弱得像一片落叶的女孩，目光从最初的惊惧，变成了理所当然的冷漠与厌弃。
为了家族的富贵，牺牲一个不祥之人，似乎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苏寒的身体在微微颤抖。那不是害怕，而是某种被“天命”选中的战栗。
他觉得，自己正在做一件无比正确，无比重要的大事。为了苏家的未来，为了慕白，他必须亲手将这个女儿推向深…渊。
“大师，我们该怎么做？”苏寒的声音干涩，却无比坚定。
玄镜从袖中取出一张黄色的符纸和一碟朱砂。
“每年今日，需以符咒镇其印记，以祠堂的阳刚之气，压制其阴邪。让她跪在此地，面向列祖列宗，忏悔己身带来的罪孽。”
他走到苏曦面前，蘸满朱砂的笔，在符纸上龙飞凤舞。
然后，他将那张尚还的符纸，狠狠地按在了苏曦脖颈的胎记上。
“啊！”
冰冷的符纸和刺鼻的朱砂，让苏曦发出了一声痛楚的尖叫。那感觉，不像贴了一张纸，更像被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皮肤上。
她挣扎着，想要躲开。
“按住她！”苏寒冰冷地命令。
两个健壮的仆妇立刻上前，一边一个，死死地按住苏曦的肩膀，让她动弹不得。
苏曦的哭声被压抑在喉咙里，变成了绝望的呜咽。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要这样对她。她做错了什么？脖子上的东西，为什么会让他们那么害怕，那么厌恶？
那个被写在符纸上的字，她不认识，但她听到了。
煞。
一个冰冷的，带着杀气的字眼。
仪式结束了。
苏寒抱起苏慕白，脸上重新堆满了慈爱的笑容。“慕白，走，爸爸带你去吃你最爱的桂花糕。”
“爸，她……她怎么办？”苏慕白回头，看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苏曦。
苏寒的脸瞬间冷了下来。“不许提她！她不是你姐姐，她是我们苏家的罪人！”
他抱着苏慕白，头也不回地离去。
苏家的其他人也纷纷离开，经过苏曦身边时，都像躲避瘟疫一样绕开。
厚重的门被再次关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祠堂里，瞬间只剩下苏曦一个人。
烛火摇曳，将墙壁上祖宗的画像照得影影绰绰，像一个个狰狞的鬼影。
她跪在冰冷的地上，脖子上的符纸像一块冰，又像一团火，让她浑身发抖。
她想哭，却发现眼泪早己流不出来。
那无情的判决，比这祠堂的寒气更冷，将她的灵魂都冻结了。
她伸出冰凉的小手，颤抖着，想要触摸一下脖子上那个让她成为“罪人”的东西。
手指触及符纸的边缘，那灼烧般的痛感再次传来。
小小的苏曦蜷缩在黑暗中，看着眼前模糊的牌位和摇曳的烛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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