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的预备铃像一声迟钝的钟鸣,敲在死寂的空气里。冰冷的荧光灯管在教室天花板上嗡嗡作响,光线惨白,将每一张课桌的影子都拉得扭曲而诡异。这光照不进苏曦所在的角落,那里只有恒久的阴影,和垃圾桶里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腐败气息。
她正用那只印着鞋印的、微微颤抖的手,将课桌里那只僵硬的青蛙,用几张废纸包起来。粘腻的触感透过纸张传来,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杜怀德就站在讲台边,双手环胸,金边眼镜后的眼睛,像两颗冰冷的玻璃珠。他没有制止石磊和其他同学的窃窃私语,也没有看苏曦一眼。他的沉默,是一种默许,是一种无声的宣判。
就在苏曦将那个包裹着死物的纸团扔进垃圾桶的瞬间,教室后门,石磊的一个跟班,悄无声息地举起了手机,对准了这一幕。
屏幕亮起,快门无声。
一张照片,定格了这公开的羞辱。画面里,一个瘦弱的女孩,背影佝偻,正对着肮脏的垃圾桶,她的身侧,是散落一地的、被踩断的铅笔。整个画面色调阴暗,充满了令人不适的压抑感。
一场风暴,正在一个看不见的维度里,悄然酝酿。
当天晚上,一年级(三)班的家长微信群,平日里只用来发布通知和晒娃的群聊,突然被一张照片点燃。
石磊妈妈:[图片]
石磊妈妈:「各位家长,大家看看这是什么?就在我们孩子上课的教室里!我儿子今天回来吓得晚饭都没吃好!」
照片一出,群里瞬间炸开了锅。
李同学妈妈:「天哪!这是谁啊?在垃圾桶里翻什么呢?看着好脏!」
王同学爸爸:「这不是苏家的那个女儿吗?就是跟他们家那个小福星苏慕白一个班的那个。」
石磊妈妈:「可不是她!听说这孩子从小就邪性,今天居然在课桌里藏死青蛙!这哪里是学校,简首是乱葬岗!我们孩子天天跟这种人待在一起,能不沾上晦气吗?」
“死青蛙”三个字,像一颗深水炸弹。
“邪性”、“晦气”这些词汇,则像病毒一样,迅速在群聊里扩散。
赵同学妈妈:「我的天,太可怕了!我早就听说了,说苏家这个女儿命格硬,克亲!没想到都影响到学校里来了!」
钱同学爸爸:「苏总家里的事我们不好说,但这事关我们自己孩子的健康和安全!学校必须给个说法!@班主任杜老师」
杜怀德的头像亮了起来,他发了一段长长的文字,字里行间充满了“官方”的客气与疏离。
班主任杜老师:「各位家长请稍安勿躁。关于苏曦同学的情况,学校己经有所了解。我们正在积极与她的家人沟通。请大家相信学校,我们一定会妥善处理,保证为孩子们提供一个健康、安全的学习环境。」
他的话,没有澄清,没有解释,甚至没有一丝一毫为苏曦辩解的意图。这番滴水不漏的官腔,反而坐实了所有家长的猜测。
这是一个“问题学生”。
她是一个“麻烦”。
风暴并未因此平息,反而愈演愈烈。这张被精心截取、配上了恶毒评论的图片,很快从家长群,流传到了学校的内部论坛上。
一个匿名账号,发布了一个帖子。
主题:震惊!一年级惊现“煞气”源头,校园净土不容玷污!
内容:[图片] 大家都看到了吗?这就是一年级三班的苏曦!据可靠消息,此女天生自带煞气,在家克父克母,在校影响同学!今天更是在教室里玩弄死物,污染环境!最近学校食堂无故跳闸,体育老师平地摔跤,是不是都跟这股煞气有关?强烈要求学校正视此问题!不能因为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帖子下面,瞬间盖起了高楼。
“卧槽,真的假的?这么玄乎?”
“楼上新来的吧?苏曦是灾星,苏慕白是福星,这事儿在一年级都传遍了!”
“原来是真的!怪不得我最近老觉得不顺,肯定是被她影响了!”
“太恶心了,看那张照片就觉得浑身不舒服,这种人怎么还能待在学校里?”
“支持楼主!为了我们大多数学生的安全,必须让她转学!”
“对!转学!转学!”
“附议!让她转学!”
舆论,像失控的野火,在网络的草场上疯狂蔓延。每一个点击,每一次转发,每一句评论,都成了投向苏曦的利刃。
恶意,在信息茧房里被无限放大,最终汇聚成一股足以将人溺毙的洪流。
苏家别墅,水晶吊灯的光芒,冰冷得像手术室的无影灯。
苏寒将手机重重地拍在红木茶几上,屏幕上正是那个要求苏曦转学的帖子,下面是密密麻麻的、触目惊心的“支持”。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眼球里布满了血丝,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
“你看看!你给我好好看看!”
他一把拽过刚刚被从杂物间里拖出来的苏曦,将她的头狠狠按向手机屏幕。
苏曦的脸颊撞在冰冷的屏幕上,生疼。她看到了那张熟悉的、屈辱的照片,看到了下面那些不堪入目的评论,看到了那个刺眼的投票结果。
是否支持苏曦转学?
是:1254票
否:3票
“你现在满意了?!”苏寒的声音嘶哑,充满了极致的愤怒与恐惧,“把家里的脸丢光还不够,现在要去学校丢人!让所有人都知道,我苏寒,生了个什么样的孽障!”
纪云舒站在一旁,双手死死捂住嘴,眼泪无声地滑落。她的目光里,没有对女儿的心疼,只有对这个失控局面的恐惧,和对儿子苏慕白未来的深深担忧。
“阿寒……”她颤抖着开口,“慕白……慕白在学校会不会被影响?那些人会不会也……”
这句话,像一桶汽油,浇在了苏寒的怒火上。
“影响?现在整个学校都知道我们家出了个灾星!慕白以后要怎么做人!他会被人指指点点的!”
苏寒松开苏曦,烦躁地在客厅里来回踱步。他抓起手机,拨通了玄镜的电话,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哀求。
“大师……出事了……网上的事情您看到了吗?镇不住了,根本镇不住了!这煞气己经……己经外泄了!”
电话那头,玄镜的声音古井无波,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悲悯。
“苏总,我早说过,怨念不除,煞气不止。她在学校受了委屈,这股怨气无处发泄,自然会反噬到外界,引起更大的风波。网络,便是这股怨念最好的宣泄口。”
苏寒的身体晃了一下,他靠在沙发上,脸上血色尽失。
玄镜的话,像一把钥匙,为他所有无法理解的恐惧,找到了一个完美的、自洽的出口。
不是霸凌。
是“受了委屈”。
不是别人做错了。
是她的“怨念”在作祟。
她受了委屈,所以心生怨念。因为心生怨念,所以煞气反噬,所以闹得人尽皆知。
这个逻辑,如此完美,如此闭环。
苏寒挂断电话,再次看向跪在地上的苏曦,那目光里,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只剩下冰冷的、淬了毒的憎恶。
“是你。”
他指着她,一字一句,像是法官在宣读最终的判决。
“是你心里不平,是你心生怨恨,才把事情闹到这个地步。”
“你为什么就不能安分一点?为什么就不能认命?”
“你是不是非要毁了慕白,毁了这个家,你才甘心!”
苏曦跪在地上,浑身冰冷。
她看着父亲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看着母亲那张写满恐惧与懦弱的脸,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些铺天盖地的恶意。
她不明白。
她什么都没做。
她只是存在着。
为什么所有的罪责,都要由她来背负?
那份铺天盖地的冤屈,像一块巨大的磨盘,在她胸口反复碾压,让她几乎要呕出血来。
她张了张嘴,想辩解,想嘶吼,想问一句为什么。
喉咙里却像被灌满了水泥,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苏寒没有再给她任何机会。他拽着她的胳膊,像拖着一袋令人厌恶的垃圾,将她重新拖回了地下室。
“咔哒。”
铁门落锁的声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沉重,更绝望。
地下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苏曦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体因为极致的寒冷与恐惧,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她闭上眼,脑海里却全是那张照片,那些评论,那个投票。
无数张陌生的、充满恶意的脸,在黑暗中浮现,对着她指指点点。
“灾星。”
“滚出去!”
“晦气!”
“去死吧!”
那些声音,穿透了厚重的铁门,穿透了她的耳膜,在她的大脑里汇成一场盛大的、永不停歇的交响。
她感觉自己被无数只无形的手,推向了万丈深渊。
下面,是无尽的、粘稠的、能吞噬一切的黑暗。
她缓缓地,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自己的额头,轻轻地,贴在了冰冷坚硬的水泥地面上。
一个卑微的、彻底臣服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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