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询问你的意见？”
纳迦的动作顿住了，咀嚼着洛薇的问题，像是才意识到不求回报的善心人应该属于“但行好事，不问前程”的类型。
行善得会更加自我，的确不会如他一般多问一句。
他放下平板，思考自己不同的原因。
明明依旧注视着洛薇，眼神却显得有些空，像是穿透时空，把目光投向某个他早己抽离的过往场景。
追根溯源，他忽然发现他以为早就被他抛下的过去，原来在他身上留下了不易察觉的印记，体现在他的行事中。
竟然有点儿新奇感。
纳迦了一下自己的腕骨，以一种近乎漠然的冷静向洛薇剖析自己方才的心情：“大概是因为我不认为自作主张的善意有益于受助人。”
洛薇更加迷惑了，纳迦的意思难道是认为不事先声明的善意有可能造成危害吗？
她略作思考，想不出什么情况下善意会造成危害，老老实实地摇头说：“我没懂。”
纳迦唇线稍稍抿紧，随即松开，问：“你有听故事的耐心吗？这个理论的诞生和我的过去有关。”
纳迦的过去？
洛薇怔愣一瞬，回想起了纳迦的孤儿身世。
在得到奥米克家族资助之前，他似乎一首都生活在贫民区，薇洛就经常会用他的出身低贱攻讦他。
“啊……”洛薇一哽，结结巴巴地说，“抱歉，我不是故意让你想起过去的，如果讲述会……会伤害到你，我们可以停止这个话题。”
“我只着眼当下和未来，并不在意过去。”纳迦否认了，说，“不过故事不那么有趣，你确定要听吗？”
他可以长篇大论地罗列数据，铺开逻辑严密的推理，因为他有自信自己一定是对的。
然而从自己过去总结出的理论未必适合每一个人，且往往没有对错，只是独属于自己的经验总结，主观的想法其实没有分享给他人的必要。
可是洛薇对能塑造出纳迦与众不同想法的过去的确抱有好奇心。
既然他说不介意讲述，她就拾了把椅子，坐到纳迦对面，说：“我想听。”
纳迦略一整理措辞，先向她确定了她对自己的了解：“你应该知道我是成长在贫民区的孤儿。”
洛薇有些尴尬地说：“是的，但目前能想起来的就只有这个。”
纳迦点点头，开始了讲述：“贫民区收纳孤儿的育幼院偶尔会出现一些好心人，带着食物或者廉价的玩具来，用怜悯的目光看着无依无靠的孩子们，一边说他们可怜可爱一边掉下几滴眼泪。”
他的语速平缓，仿佛在叙述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然后好心人会在孩子孺慕、期盼他们再度到访的目光里带着某种满足感离开，留下本该渐渐习惯黑暗的孩子捧着他们遗留的希冀，认为下次或许能得到被收养的机会，进行长久无望的等待。首到想明白那点善意不过是一时兴起，等待毫无意义。”
明明是那些孩子的一员，纳迦却没有把自己代入育幼院的孩子的心情，而是以一种旁观的视角进行第三人称叙述。
“这个过程中，我观察到一个有趣的现象，那些被点燃了希望又眼睁睁看着希望破灭的孩子，往往会在之后的生活中比从未得到过希望的孩子更容易崩溃。他们甚至不再承认曾经得到的善意是帮助，而是认为自己遭到了欺骗。”
故事的讲述到此为止，他总结出一个冷酷的结论：“因此，我认为注定熄灭的烛火除了灼伤渴望温暖的手之外，别无他用。”
洛薇有点儿明白了，双手托在自己的脸颊两侧撑起自己的小脑袋：“所以……你是不想我养成遇到问题就期待你再次伸出援手的习惯。”
对。
他会经她同意为她划亮一根火柴，可火柴燃尽也就意味着结束，她没必要捧着小堆逐渐失温的余烬，苦苦在黑暗里等着下一根火柴突然亮起来。
那是不会发生的事，他不会突然帮她。
纳迦正欲点头，洛薇继续说道：“换一种说法的话，纳迦，你是在担心我会像那些可怜的孩子一样，下一次没能得到你的帮助，因希望落空而失望吗？”
一再强调烛火会熄灭，希望会破灭，最后在意的不还是被灼伤的手，崩溃的孩子？
不等他承认，洛薇想通这一点，湛蓝色眼睛就亮了起来，小小声惊叹道：“原来是这样啊，你语气那么冷淡，我差点没发现你是在担心我。”
她像是捏到了毒蛇探出口的蛇信，发现冷血动物的舌头原来也是软的，还顺便发现了他的毒牙并不会咬伤自己。
洛薇把椅子拖得离纳迦更近了些，扬起笑容道：“别担心，我出去都没谁敢惹我，没那么容易遇到问题，真有我也会努力自己想想办法解决。”
纳迦被她的话截断思路，看着她在自己面前莫名变得轻松快活起来，被他揭穿秘密后的紧张和谨慎全然消失不见。
他自己都不知道那句习惯使然的问话里暗藏了隐隐的关切，讲起过去的故事更不是为了博取她的同情或是证明他有关怀他人的心思。
纳迦蹙起眉说：“说不定，我只是不想被你怨恨说是欺骗你。”
洛薇轻轻哼了一声：“那也得是你在意我吧，不然你会管别人对你是什么想法吗？”
纳迦想不出什么道理反驳她了，短暂失去语言能力，只好半垂下眼睛，一时不言。
然而洛薇会得寸进尺。
先前被他吓得够呛，又被他的专业知识镇住了，现在发现纳迦是条不会咬人的漂亮金眼蛇，不趁机盘一盘蛇合适吗？
可惜纳迦没把兽化特征露出来，他要是能把蛇尾巴露出来，她肯定一把抓住在手上绕几圈！
“而且——”她拖长声音，俯低下腰身，几乎是半钻进了他的怀里向上看，非要和他那双漂亮的金色眼睛对视着说，“而且我都被你评价成无价之宝了，你甚至为我偷偷违法删除数据，我要是真向你求助的话，你肯定不忍心拒绝我，还是得帮忙。”
习惯了用各种精准形容词来定义他人的研究院首席，此刻只能给出一个主观的词来评价洛薇。
难缠。
缠得他闹心。
他刻意忽视了有可能是习惯了寒冷的蛇误把温暖判定为热烫，拒绝设想被她求助时自己会怎么做，轻轻推开她的脑袋，告诉她：“检查结束了，小姐，你很健康，可以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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