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安江浩荡东流，在京杭大运河的臂弯里温柔收束，杭州城便在这水陆交汇处铺展开它无与伦比的繁华。程砚随裕泰丰的管事周福海踏下客船跳板，脚下是坚实而微颤的码头木板，耳边灌入一片鼎沸人声，仿佛被投入一个巨大喧嚣的旋涡。
市舶司码头，万商云集，万舸争流。漕船首尾相接，密如过江之鲫，巨大的白帆层层叠叠，几乎遮蔽了初夏午后的晴空。空气粘稠而复杂，咸腥浓重的河水气息、远洋海船特有的咸湿、堆积如山的各色货物散发的皮革、香料、茶叶甚至隐约的鱼腥味儿……种种味道混合蒸腾，形成一种独属于这江南第一码头的、生机勃勃又带着强烈压迫感的氛围。
肤色各异、发式奇特的番商操着五花八门的口音，与本地精明干练的牙行中人激烈地讨价还价。高大的昆仑奴扛着沉重的货箱喊着号子穿行；缠着头巾的阿拉伯商人展示着闪亮的波斯弯刀；几个红毛番人正小心翼翼地抬下一箱箱用稻草严密包裹的玻璃器皿。金银的碰撞声、不同语言的吆喝声、船只靠岸离岸的号子声、力夫沉重的脚步声……汇成一股巨大的、永不停歇的声浪，冲击着每一个初临此地者的耳膜。
十二岁的程砚，身形在这摩肩接踵的庞大人流中显得异常单薄。然而，他那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眸，却锐利地穿透眼前这片光怪陆离的商业浮世绘。这目光并非孩童的好奇，更像一个久历沧桑的灵魂，在冷静地审视、评估、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俯视。这与他略显稚气的脸庞形成奇异的反差。周福海在一旁小心引路，不时用身体替他挡开汹涌的人潮：“程小先生，仔细脚下！这边请，少东家在裕泰丰总号己恭候多时了。”
程砚微微颔首，目光却如磁石般被牢牢吸向码头边缘一处稍显冷清的角落。几个深目高鼻、头缠白巾的阿拉伯商人，正守着十几只硕大的木桶，与几个本地商人面红耳赤地争执。木桶敞开着，露出里面靛蓝如墨的块状染料，在阳光下闪烁着幽深神秘的光泽。本地商人的脸上写满挑剔与不屑，手指不断戳向那些染料，激烈地说着什么。阿拉伯商人则挥舞着手臂，声音里带着焦躁与不甘。
【叮！检测到关键商品信息：阿拉伯靛蓝染料（上品）。系统分析：受倭寇大规模袭扰东海至南海航线，未来三月，江南官办织造局及各大绸缎庄靛蓝供应将陷入严重短缺。市场缺口巨大，预计价格将暴涨三倍以上。推演消耗：功德-5。】
系统冰冷而毫无情绪的提示音，骤然在程砚脑海深处响起，瞬间驱散了初临巨埠的所有陌生与疏离感。一个清晰得如同写在账簿上的信息差利润点，带着灼热的诱惑力，赤裸裸地呈现在眼前！巨大的商机与系统预言的确定性，让他的血液微微加速。
“周叔，”程砚的脚步蓦然钉在原地，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穿透力，清晰地指向那堆靛蓝桶，“那些靛蓝，我们全要了。”
“全……全要？”周福海猝不及防，顺着程砚的手指望去，脸色霎时变了，额头瞬间渗出细密的汗珠，“小先生！使不得啊！那是靛蓝！眼下市面滞销得厉害，听说在码头上堆了快十天了，无人问津！我们这次押茶船来的银钱，大半是族里公中的定金，是族人的血汗钱！若是买下这些染料压在手里……”他急得连连搓手，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在哀求，“裕泰丰的船期、族里的期望，全指着这批茶叶变现！况且，我们裕泰丰是茶商，买这些染料作甚？这……这风马牛不相及啊！”
程砚的目光依旧牢牢锁在那堆幽蓝如墨的货物上，仿佛己穿透木桶，看到了里面蕴藏的白银洪流。“周叔，信我。”他的声音异常平稳，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凝，“茶，自然要卖。但这批货，此刻的价值，远超你我所见。用茶船押金买，钱不够，我去跟沈少东家借周转。”他的语气陡然转为斩钉截铁，那是前世执掌庞大商业帝国时当机立断的魄力，也因“灵光一现”的系统加持而充满不容置疑的绝对自信，“立刻去谈！按市价七成，全吃下！十桶，一桶也不能少！”
周福海看着少年眼中那簇不容置疑的笃定光芒，那光芒仿佛带着灼人的力量。他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猛地一跺脚，脸上的犹豫被一种豁出去的决然取代：“好！小先生既有此心，我老周今日就豁出这张老脸和这身皮肉了！听您的！”话音未落，他己如一枚投入水中的石子，奋力挤开外围看热闹的人群，一头扎进了那圈争执不休的商人堆里。
程砚并未上前，只静静地站在不远处，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目光却锐利如鹰隼，紧紧追随着周福海的身影。只见周福海先是团团作揖，笑容可掬，巧妙地插入争执双方之间。他拿起一块靛蓝，对着阳光仔细端详，又凑近鼻端嗅闻，动作老练至极。随即，他脸上堆起生意人特有的诚恳又精明的笑容，对着阿拉伯商人开始比划，时而指着堆积的桶，时而做出无奈摊手状，又用指头在地上飞快地划拉着数字。
阿拉伯商人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搅局者和那低得离谱的报价激怒了，声音陡然拔高，激烈地挥舞着手臂，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周福海脸上。周福海并不退缩，脸上的笑容反而更深了，但眼神却寸步不让，同样提高了声调，语速极快，夹杂着程砚听不懂的本地俚语和几个生硬的异邦词。他指着码头其他热闹的交易点，又指指天上毒辣的太阳，最后甚至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做出一副“过了这村就没这店”的诚恳姿态。汗水浸透了他后背的粗布短衫，在阳光下洇出深色的痕迹。
程砚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商海浮沉，波谲云诡，而这第一课，便是人心的博弈与信息的价值。这堆无人问津的靛蓝，便是他撬动命运的第一块基石。
谈判的拉锯远比预想的漫长。周福海几乎使出了浑身解数，声音己带上明显的沙哑。最终，当阿拉伯商人带着一脸肉痛却又如释重负的复杂表情，重重地拍了拍周福海的肩膀时，程砚知道，成了！
“小先生！成了！七成二！”周福海气喘吁吁地挤回来，脸上混合着疲惫与亢奋的潮红，声音嘶哑却透着兴奋，“费了老鼻子劲了！那几个大食商人，真是难缠得紧！”
“辛苦周叔了！”程砚真心实意地道谢，“立刻交割，安排力夫，运往我们裕泰丰在城西的临时货栈！务必小心看管！”他迅速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巧的裕泰丰印章交给周福海。
周福海接过印章，立刻像换了个人，指挥着几个早己等候在旁的裕泰丰伙计和雇来的力夫，吆喝着号子，小心翼翼地将那十只沉重的靛蓝木桶装上板车。阿拉伯商人点收着银两，目光复杂地扫过程砚年轻得过分却又异常沉静的脸庞。
就在程砚转身，准备随周福海离开码头时，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被冰冷蛇信舔舐后颈的感觉骤然袭来。他猛地顿住脚步，锐利的目光如同探针，下意识地扫向斜后方熙攘的人群深处。
那里人头攒动，各种面孔混杂。一个头戴斗笠、帽檐压得极低的身影正迅速转身，只留下一个模糊的侧影和一片快速融入人流的粗布衣角。那动作快得如同幻觉，却带着一种刻意回避的仓促。程砚心头微微一紧，一丝难以捕捉的阴霾悄然掠过。是错觉？还是……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面上依旧平静无波，随着周福海汇入人潮。
裕泰丰在杭州城西的临时货栈，位置有些偏僻，紧邻着一条支流小河，方便小型货船装卸。货栈不大，由一圈土坯矮墙围着，里面是几间简陋的库房。此刻，十只硕大的靛蓝木桶被整齐地码放在最里间、最干燥的库房里，如同十尊沉默的深蓝色巨兽，散发着隐隐的独特气息。库房外，两个裕泰丰本家派来的伙计，王柱和李二，正守着门口。周福海反复叮嘱过，这是程小先生重金押下的货，务必寸步不离。两人起初还强打精神，但夜色渐深，货栈内外一片死寂，只有墙角草丛里夏虫单调的鸣叫。白天搬运的疲惫如潮水般涌上，眼皮越来越沉，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抱着简陋的木棍靠在了门框上。
夜，浓得化不开。一弯残月被薄云遮掩，吝啬地洒下些微惨淡的清辉。货栈矮墙外，几道比夜色更浓的黑影无声无息地贴了上来，如同从地底渗出的墨汁。他们动作轻捷得不可思议，相互借力，狸猫般翻过土墙，落地时悄无声息，只有脚下松软的泥土留下极浅的印痕。
领头的黑影身材精悍，蒙着面巾，只露出一双细长而阴鸷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冷酷的幽光。他无声地打了个手势，另外三条黑影立刻散开，如同训练有素的猎犬，一人警惕地伏在库房门口，监视着那两个昏昏欲睡的看守；另外两人则迅速从腰间解下几个沉重的瓦罐。浓烈刺鼻的桐油气味瞬间在狭小的库房内弥漫开来，令人作呕。他们动作麻利而粗暴，揭开罐口，将粘稠的桐油狠狠泼洒在那些珍贵的靛蓝木桶上。油线沿着桶壁蜿蜒流下，浸入木板的缝隙，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领头者亲自走到最中央，看着那被桐油浸透、在微光下泛着诡异油亮的木桶，细长的眼中掠过一丝残忍的快意。他缓缓从怀中掏出一个粗糙的火折子，拔掉铜帽，凑到嘴边，腮帮一鼓——
与此同时，裕泰丰总号后院的客房里。程砚并未安睡。白日码头的喧嚣、靛蓝入手后的兴奋、以及人群中那转瞬即逝的阴冷窥视感，如同无数细小的钩子，拉扯着他的神经。他盘膝坐在简陋的床铺上，试图静心，梳理下一步的计划——如何说服沈少东家借贷周转，如何安全地囤积这批靛蓝，又如何精准地在价格暴涨的顶点抛出……
突然，一股毫无征兆的、强烈的、仿佛心脏被冰冷铁钳攫住的危机感，毫无预兆地猛烈袭来！那感觉如此尖锐，如此真实，让他瞬间汗毛倒竖，几乎从床上弹起！
【警告！检测到针对宿主关键资产（阿拉伯靛蓝染料）的恶意破坏行为！地点：裕泰丰城西临时货栈！行为：纵火！威胁等级：高！】
【叮！被动防御机制触发！消耗功德-10点！】
系统急促冰冷的提示音如同惊雷，在他识海中轰然炸响！
程砚猛地睁开双眼，瞳孔在黑暗中骤然收缩，里面映不出一丝光亮，只有一片冰冷的、几乎凝结的深渊。靛蓝！货栈！纵火！
“来人！”他厉声喝道，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尖锐，一把掀开薄被跳下床铺，顾不上穿鞋，赤脚就冲向房门！
“呼——！”
就在他手指触碰到冰凉门闩的刹那，窗外，城西方向的夜空深处，毫无征兆地，猛地蹿起一道刺目的红光！紧接着，滚滚浓烟如同狰狞的巨兽，迅速吞噬着黯淡的星月，将那片天空染成一片绝望的赤黑！
火光！冲天而起的火光！映在程砚骤然回望的眼眸里，像两簇疯狂跳动的、吞噬一切的幽冥鬼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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