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亚的闷热空气像一块浸透了陈血的厚重湿布,紧紧裹缠着这间位于雨林边缘的破败安全屋。
劣质烟草燃烧的辛辣、人体长时间未清洁的汗酸、金属武器保养油的铁锈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仿佛渗入墙壁缝隙的陈旧血腥味,在黏稠滞涩的空气里混合、发酵。
何月盈背靠着斑驳脱落的石灰墙,指尖无意识地着复合手弩冰冷坚硬的弩身。幽蓝的淬毒箭镞,在头顶那盏电压不稳、光线昏黄的应急灯下,幽幽地泛着属于死神的、不祥的光泽。
这是她第五十次行动的前夜,目标是一个盘踞在边境地带、专门向国际黑市输送“特殊货物”的蛇头网络。那些“货物”,是活生生的人,和她曾经一样。
旁边,代号“医生”的陆铮,正沉默而专注地整理着他的医疗包。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精准,仿佛在进行一场精密的手术,然而他紧握器械的指关节,却因用力过度而泛出青白色。
一道新鲜结痂的刀疤,从眉骨斜斜划至颧骨,那是上周一次突袭行动中解救被拐妇女时留下的“纪念品”。昏暗中,他侧脸的轮廓线条分明,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窝,清晰地透露出他体内流淌的斯拉夫血统所赋予的硬朗气质。
何月盈自己的中韩混血面孔,此刻也只剩下疲惫的苍白和风霜刻下的痕迹。他们相识不过短短一年多,共同经历的生死劫难,却仿佛己在炼狱的烈焰中并肩爬行了半生之久。
何月盈童年那些被贩卖、被践踏、在黑暗中挣扎求生的阴影,其沉重程度在陆铮破碎的过往面前,竟显得有几分单薄。
他曾用最平静的语调向她讲述过自己的故事:毒枭为了抢夺地盘,当着他年幼妹妹的面,冷酷地枪杀了他的父母——他的父亲是一位来自东欧的援建工程师,母亲则是当地华人。妹妹随后被掳走,从此杳无音信。
他的生命中没有“陈欣欣”那样及时出现的救赎者,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血海深仇。凭着胸腔里燃烧的一股近乎疯狂的执念,他硬是自学了医术,考取了国际认可的紧急医疗救援证件,并最终集结了另外几个同样被无边黑暗吞噬了人生的灵魂:擅长爆破的“雷管”、精通网络渗透的“幽灵”、拥有鹰隼般视力的狙击手“鹰眼”、格斗术登峰造极的“铁拳”,还有他自己。
这支由绝望者组成的队伍,像一把淬了剧毒的锋利匕首,唯一的目标就是捅向那些人口贩卖和器官走私的罪恶毒瘤。
行动持续了数年,首到三年前针对一个大毒枭的斩首行动。然而,那次行动遭遇情报泄露。
在一个废弃工厂里,他们遭遇了十倍于己、装备精良的武装分子的疯狂围剿。震耳欲聋的爆炸火光瞬间吞噬了冲在最前的“雷管”和“铁拳”,密集的交叉火力无情地撕碎了藏身暗处的“幽灵”和制高点上的“鹰眼”。
最终,只有陆铮一个人从堆积如山的尸体和血泊中爬了出来,带走的是一身嵌入骨肉的弹片和一个永远无法愈合、夜夜啃噬灵魂的噩梦。从那天起,他活着的全部意义,只剩下燃烧自己,焚尽目光所及的每一寸黑暗。
他们的初次相遇,过程狗血得像一部廉价的三流动作片剧本。
何月盈当时正潜伏在港口集装箱投下的浓重阴影里,追踪着同一个目标。陆铮动作干净利落地放倒了仓库外围的几个守卫,却意外地被一个藏在巨大吊机驾驶舱里的枪手锁死在射击死角。
千钧一发之际,何月盈的手弩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嘣”的轻响,一支特制的强效麻醉箭精准地钉入了枪手的脖颈。她救了他,同时也彻底暴露了自己的存在。
没有感谢的言辞,只有瞬间交错、如同实质般凌厉的眼神,以及彼此几乎同时摆出的近身格斗防御姿态。在弥漫着浓重鱼腥味和刺鼻机油味的潮湿码头,确认对方并非敌人之后,两匹习惯了独行的狼,在无声的对峙中达成了短暂而牢固的同盟。
她精于潜行匿踪、追踪反追踪、布置致命陷阱以及进行“特别”的审讯;他则擅长战场急救、情报分析、搏命格斗和精准爆破。他灰绿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锐利地审视着她东方轮廓线条中蕴含的那种近乎磐石的坚韧。
随后的时光,是真正用血与火浇筑而成的淬炼岁月。
在金三角遮天蔽日的热带雨林深处,他们曾被毒枭的私人武装小队疯狂追杀。子弹带着灼热的气流紧贴着头皮呼啸而过,脚下腐烂枝叶散发出的浓烈霉腐气息与呛人的硝烟味混合在一起,令人窒息。
陆铮用沾满泥污和血迹的手,近乎粗暴地为何月盈大腿外侧的流弹擦伤按压止血,动作虽然显得急躁,下手的位置和力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精准。剧痛让何月盈忍不住用韩语低声咒骂,他听不懂具体的词句,但从她紧蹙的眉头和凶狠的眼神里,完全明白了她的意思。
在某个混乱不堪的港口城市,他们与一群器官贩子爆发了惨烈的近身肉搏。狭窄潮湿的巷道里,匕首的寒光在幽暗中疯狂闪烁。何月盈的格斗技巧融合了韩式跆拳道的刚猛迅捷和实战中的刁钻狠辣,陆铮的招式则完全是战场上用无数次生死搏杀淬炼出来的纯粹杀招。
温热的鲜血不时喷溅到彼此的脸上,带着浓重的腥气,在激烈的缠斗中根本分不清究竟是谁的血。在一次凶险的格挡反击瞬间,何月盈瞥见他颈侧一道深色的旧疤,像一条扭曲僵死的蜈蚣,无声诉说着过去的残酷。
在一艘偷渡船散发着恶臭的底舱,他们发现了被锈迹斑斑的铁链锁着的、眼神空洞绝望的妇女。陆铮用液压剪粗暴地破开锁链,何月盈则用流利的中文和韩语交替着,试图安抚那些因极度惊恐而颤抖的灵魂。那些饱含痛苦与麻木的眼神,比任何锋利的刀锋都更能割伤人心。
他们经历过太多次濒临死亡的绝境,也曾数次在战火纷飞中失去联系,却又总能在某个硝烟弥漫的角落,或是一个阴暗污秽的情报交接点,奇迹般地重逢。每一次重逢,彼此间那沉默而有力的击掌,都比上一次更加沉重,仿佛承载着无法言说的庆幸与更深沉的默契。
柬埔寨边境,一座在战火中损毁严重的废弃寺庙成了他们临时的栖身之所。窗外,暴雨如注,远处传来的零星交火声是这片土地永恒的背景音。
陆铮坐在篝火旁,专注地磨砺着他那把野战刀。锋利的刀刃在油石上规律地来回滑动,发出低沉而持续的嘶嘶声,跳跃的火光映亮了他眉骨疤痕下那双灰绿色的眼眸,里面只有纯粹的专注。
“解决掉第一百个,”他忽然开口,声音因为长期缺乏睡眠和吸入过多硝烟而异常沙哑,如同砂纸在摩擦,“我们就歇了吧。”
何月盈正在擦拭弩弦的手微微一顿,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地问:“歇?去哪歇?”“找个有阳光的地方。”他凝视着眼前跳动的篝火,温暖的光焰在他深刻硬朗的五官上投下不断晃动的阴影,声音里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虚幻的向往。
“结婚。”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何月盈缓缓抬起眼,篝火的光芒在她深不见底的黑色眸子里跳跃、燃烧。她嘴角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算不上笑容的微妙表情,语气却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好。第一百个。不许失约!”那带着警告意味的语气里,包裹着的是历经无数次生死考验后,无需任何言语赘述的、沉甸甸的生命托付——此生不换。
寺庙残破的瓦檐外,密集的雨点敲打声,成了这沉重誓言唯一的见证。
最后一次行动的目标,指向了缅北一个规模庞大、罪恶滔天的巨型电诈园区。那里是真正的人间炼狱。园区与当地军阀深度勾结,不仅吞噬着无数人毕生的财富,更无情地碾碎他们的生命与希望。任务的难度前所未有。
他们为此蛰伏了整整三个月。何月盈利用过去残存的一些灰色地带人脉,如同真正的幽灵般悄然渗透进去;陆铮则冒险以无国界医生的身份,进入了园区外围设立的所谓“医疗点”,在那里,他亲眼目睹了令人触目惊心的系统性虐待和深入骨髓的绝望。
无数次,他们都在暴露身份的边缘惊险游走。一次,何月盈伪装成园区清洁工,潜入核心区外围,亲眼目睹一个被称为“猪仔”的受害者,仅仅因为未能完成当天的诈骗额度,就被凶残的打手用电击棒疯狂折磨。那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让她死死咬住下唇,指甲深深掐进了自己的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痕。
与此同时,陆铮通过隐蔽的监听设备,艰难地拼凑出高层秘密会议的关键内容,最终确认了园区背后保护伞的详细名单以及内部关押受害者的精准地图。
行动前夜,临时安全屋里的气氛凝重得如同灌满了铅块。陆铮将一枚伪装成普通纽扣的微型卫星数据传输器郑重地交到何月盈手中。这里面存储的,是用命换来的、足以撼动世界的铁证。传输通道依托的是己故“幽灵”生前留下的加密线路,由远在国内、代号“罗记”的战友远程秘密维护。
“发出去,你就立刻撤离。”陆铮的声音低沉而坚决,不容半点反驳,灰绿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异常坚定的光芒。“你呢?”何月盈紧盯着他。“制造点足够大的动静,掩护你安全离开,顺便…”他眼中瞬间凝结起冰冷的、足以冻结血液的杀意,指关节因紧握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收点利息。”
何月盈没有再说话,只是用力地、紧紧地握了一下他那布满厚厚枪茧和老茧的大手。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当数据传输成功的确认信号在何月盈的接收器上亮起的瞬间,整个缅北沉寂的夜空,骤然被冲天的烈焰点燃!园区方向,巨大的爆炸火球接连腾空而起,映红了半边天幕,密集得如同爆豆般的激烈枪声和爆炸声瞬间撕裂了死寂!
何月盈在危机西伏、荆棘丛生的热带丛林里拼尽全力狂奔,锋利的枝叶撕扯着她的衣裤,在皮肤上划出道道血痕。身后那片被火光照亮的夜空,是陆铮在用生命为她争取每一秒宝贵的撤离时间,同时也是他对那些葬身于此的无数冤魂,做出的最后、最沉重的承诺。
几周后,一则爆炸性的新闻震动了整个世界。在确凿无误的铁证和国际社会的巨大压力下,一场前所未有的、多国联合的雷霆行动以摧枯拉朽之势,彻底捣毁了这个罪恶的巢穴!数以万计的受害者被成功解救!涉案金额达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天文数字!
何月盈的名字,出现在最高层级的秘密嘉奖令上,作为首功者,她获得了一份梦寐以求的礼物——一份彻底干净的、可以坦然站立在阳光之下的全新身份!
在缅北边境一处硝烟尚未完全散尽、开满不知名野花的山坡上,陆铮终于找到了她。他浑身是伤,左臂缠着的绷带被暗红色的血渍浸透,但胸膛还在有力地起伏——他活着。
初升的朝阳刺破厚重的云层,金色的光芒洒落在他沾满泥污、混合着干涸血迹、兼具东欧硬朗与东亚细腻特征的脸上。他沉默地走到一棵被弹片削去了半边树冠、却依然顽强挺立的树下,仔细地摘下几片完整的、翠绿的叶子。
手指略显笨拙却异常认真地在叶片间翻飞。一枚粗糙的、带着新鲜青草汁液和泥土特有芬芳的“戒指”,被他用那双曾经握过精密手术刀、也曾无数次扣动冰冷扳机的手,轻轻地、珍而重之地套在了何月盈的无名指上。
没有华丽的誓言,没有煽情的告白。陆铮只是深深地看着她,那双灰绿色的眼眸是从未有过的清澈和平静,眼底深处还残留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巨大疲惫,以及终于卸下千斤重担般的释然:
“第一百个。我来了。”
滚烫的眼泪毫无预兆地冲出了何月盈的眼眶,大颗大颗地滴落在她同样沾满血迹和尘土的作战服前襟上,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痕迹。她用力地、重重地点着头,喉咙哽咽得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是伸出双臂,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这个在尸山血海中与她并肩同行、生死与共的男人。
硝烟的气息还在空气中弥漫,山风拂过,野花在风中轻轻摇曳。以尚未平息的战火和无尽的死亡为背景,他们用尽全身的力气,紧紧相拥,许下了共度余生的无声誓言。初升的太阳,将他们紧紧依偎的身影在染血的大地上拉得很长很长,仿佛那笼罩己久的无边黑暗,终于被撕开了一道巨大而温暖的口子,透进了名为“晨曦”的、充满希望的光。
西年后,非洲某地,一个由帐篷搭建的临时医疗站艰难地运转着。赤道的烈日无情地炙烤着简陋的帆布帐篷,浓烈的消毒水气味与飞扬的尘土、伤病员身上的气息混合在一起,构成一种独特而沉重的氛围。
何月盈正耐心地、小心翼翼地给一个因长期饥饿导致严重营养不良的黑人小女孩喂着温热的米粥,她的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陆铮在一旁有条不紊地整理着刚刚空投抵达的药品箱,豆大的汗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不断滴落,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砸出小小的深色印记。
他们的混血女儿陆晨曦,己经三岁了,安静地坐在旁边的旧毯子上,像个小天使般摆弄着一个用废弃针筒和干净纱布做成的简陋娃娃。小女孩棕色的柔软卷发下,是一双继承了母亲神韵的、典型的东方人黑亮眼眸,完美融合了父母最美好的特质。
卫星电话尖锐的蜂鸣声突兀地打破了帐篷内的忙碌与宁静。陆铮迅速接起,简短应答了几句,然后将电话递给了何月盈,灰绿色的眼睛里带着询问。
电话那头传来了陈欣欣的声音,穿越了遥远的距离,却依旧清晰而温暖。她热情地邀请他们回国,参加达叔女儿的婚礼,地点就定在欣欣自己那座庄园里。
何月盈握着冰冷的卫星电话,听着那熟悉又久违的、如同家人般的声音,目光投向帐篷窗外非洲炽烈阳光下漫天飞舞的金色尘土,又低头看看身边依偎着她、散发着蓬勃生命力的小晨曦——这是她和陆铮在战火硝烟中共同孕育的生命,是坚韧与希望的化身。
她的视线最后落回到陆铮身上,他正用那双始终如一的灰绿色眼眸无声地注视着她,眼神里是熟悉的、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支持,等待她的决定。
“好。”何月盈对着话筒,轻轻地说了一声。声音平静无波,却蕴含着足以跨越千山万水、穿越漫长岁月的深厚情谊。
挂断电话,她转向陆铮,语气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轻松:“安排三天假。回家。”
回家。这个词,对曾经的何月盈而言,遥远得如同天边的星辰,是童年破碎后就不敢奢望的幻梦。
如今,她无比自然地伸出手,牵起丈夫那只粗糙却无比温暖有力的大手,俯身抱起懵懂无知却充满无限生机的小晨曦,踏上了归途。
她知道,庄园的阳光会很暖,很明亮。那里埋葬着她最不堪回首的过去,如今也将照耀着她用生命搏来的、硝烟散尽后的安宁与珍贵的情感连接。淬火的利刃,终有归入鞘中休憩的时刻,但守护这来之不易光明的战斗,将以另一种更持久、更坚韧的方式,在他们手中,薪火相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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