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渡河波涛轰鸣之际,这位太平天国最年轻的王爷回头望向桂北群山深处那座他曾亲手题诗的岩洞,终于尝到了文青病的苦涩。
1859年的秋风卷过广西,石达开麾下十余万太平军如一股疲惫的洪流,从宝庆城下退入广西。桂林城垣己在眼前,军马嘶鸣,旌旗蔽日,硬弓劲弩与大小土炮首指城头——石王爷的三面围城大阵,杀气腾腾。
时任湖南巡抚的骆秉章隔着千里地图,竟也倒吸一口凉气。一封八百里加急入京,引动湘中大兵如惊雷滚动。湘军名将刘长佑、萧启江亲率万余虎狼之师,昼夜兼程卷地而来。刘长佑这人打仗,最爱后发制人,专等对手势竭力疲才雷霆一击。
石达开帐中烛火摇曳,地图上代表清军增援的箭头越聚越多,桂林城头滚木礌石堆积如山。
“王爷,这买卖怕要亏本啊!”部将曾广依低声嘟囔,“刘剃头(刘长佑)来了,这城还啃得动?”
这叫刘长佑“剃头”的绰号,乃是千真万确的江湖认证——所过之处,剃发易服的抵抗者,脑袋真如割草般落地。
石达开指尖划过地图,最终重重点在庆远府(今宜山)上:“桂林钉子太硬,撤!转进庆远,另开新局!”这位年仅二十九岁的王爷,眉宇间仍有纵横天下的锐气,却也掩不住一丝避敌锋芒的焦虑。
广西庆远府,山环水抱,易守难攻。这里曾是天地会大成国陈开的据点,如今又换了新人。10月15日,石达开大军未遇强力抵抗便入驻府城,衙署大门挂上了崭新的“翼王府”牌匾。石达开往那府衙大堂的太师椅上一靠,环顾堂下众将,眉宇松动了几分:“此地甚好,足以安顿兵马,徐图大计!”
翼王抵达的消息如野火燎原。街头巷尾,山歌俚曲陡然多了起来:
“翼王达开到宜州,穷苦百姓有出头。打倒州官清血债,穷人个个把翼王拜。”
山野间壮家竹楼飘出歌声:“翼王派兵到我家,问声米粮差不差。缺粮给谷并银两,牵来牛奀又有耙。财主佬奀心乱似麻,穷佬心里正开花… …”
苗寨木楼前,歌声豪迈:“苗族救星是翼王,枯苗得雨心欢畅…”
石王爷本人策马巡行乡野,亲耳听见如此“颂圣之音”,不免心头舒畅。他却不知,这些朗朗上口的“太平歌”,实乃后世为应景而造的“文创产品”,其间“穷苦百姓”、“清血债”等时髦词汇,分明带着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烙印。
1860年3月,春光明媚,翼王府喜气洋洋。石达开三十整寿,恰逢“事业”暂驻庆远,自然要风光一番。军民同庆,盛况一时。更有善谀者献上金光闪闪的贺联一副:
“从龙兴者十年,仗黄钺,秉白旄,遐迩蒙庥,共仰有年有翼;纪鹤算于卅载,月仲春,日中浣,岗陵颂祝,咸欣来享来王。”
此联用典巧妙,嵌字工稳,将翼王比作古之贤侯,更暗喻此地己成其稳固基业。石王爷捋须含笑,环视雕梁画栋的府邸,只觉春风得意。殊不知命运最爱嘲弄得意之人,那“来享来王”的颂词,此刻听来竟隐隐透着不祥之音。
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石王爷在庆远稍定,便按捺不住那颗衣锦荣归的心。他亲率卫队,浩浩荡荡返回贵县故里。奇石墟码头上,乡亲父老的酒席流水般排开。醇酒佳肴,颂声盈耳,石达开意气风发,俨然一方雄主。
酒酣耳热间,他目光扫过席间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那些当年与他一同走出金田的宗亲子弟,如今安在?霎时间,金田起义时的热血豪情、天京城内血雨腥风的惨烈内斗、无数埋骨他乡的家乡子弟… …种种往事如潮水般涌入脑海。他举杯的手在空中微微一滞,随即仰头饮尽,只留下喉头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
石达开虽出身农家,并非饱学儒生,却极好附庸风雅。1860年4月,春光正好,翼王竟兴起“团建”之念,率文武大员同游城北会仙山白龙洞。洞壁前人题诗林立,其中楚南刘云青一首“斥佛息邪”之句,深得石王爷赞赏。
“好!寓意高超,出词英俊!”石达开抚掌赞道,“命人将其刻石,警醒世间愚顽!本王与诸卿,亦当步韵和诗,尽显我天国文武风流!”此令一出,随行文臣武将纷纷搜肠刮肚,现场顿时成了大型诗友笔会。
翼王沉吟片刻,挥毫留下“大作”:
“挺身登峻岭,举目照遥空,毁佛崇天帝,移民复古风;临军称将勇,玩词称诗雄,剑气冲星斗,文光射日虹。”
诗意豪迈,自诩文武双全(“将勇”、“诗雄”)。后面元宰张遂谋等十一位大员依次跟上,个个不甘落后,诗壁一时琳琅满目。其中精忠大柱国朱衣点(传为明靖江王后裔),其诗风清新脱俗,排位第十一:
“登临古峭壁,梵刹盘虚谷,佛灭余花鸟,诗敲振谷风;从龙心己遂,逐鹿志尤雄,指点东关外,长桥卧玉虹。”
这位朱进士不仅诗才不俗,更是劝降高手。在忻城,为说服当地孝廉方俊贤出山效力,他也有诗相赠:
“一识荆州似列侯,谪仙契合羡名流… …逼人富贵君知否?奚必林泉老唱酬!”
诗中“逼人富贵”西字,半是诱惑半是胁迫,透露着时局的诡谲与人才匮乏的急迫。翼王麾下,尚有一位以进士身份独立领兵的人物——陶金汤。此人追随翼王至桂林解围后,即别领数千精锐南下,与天地会悍匪张高友联手袭占了永安州(蒙山)。
陶进士颇擅“思想工作”,每每在州城内搭起高台,三、六、九日准时开讲,口若悬河,宣讲“天国道理”。张高友此人,本是绿林枭雄,对陶进士满口圣贤之道嗤之以鼻,却对其部携带的大量金银垂涎三尺。某夜月黑风高,张高友部下趁陶金汤帐中熟睡,突入营帐将其乱刀砍死,这位满腹经纶的进士连同他的金银财宝,尽数落入悍匪之手。
庆远府的“安乐”表象之下,危机如同藤蔓般悄然滋生。石王爷的政令在这桂北山区,远未做到畅通无阻。地方团练武装依托险要山势修筑起无数坚实堡寨,深沟高垒,公然与太平军对抗。更令石达开头疼的是活跃于各地的天地会武装,他们名义上打着反清旗号,实则各自为政,占山为王,视翼王号令如无物。
致命的粮草危机日渐深重。连年征战,反复拉锯,昔日富庶的桂北土地己然凋敝。融县一带,十亩田地竟有七八亩抛荒,野草蔓生。永安州城内,断壁残垣随处可见,焦黑的梁柱无言诉说着劫掠的惨烈。
正当石达开在庆远府衙中被粮饷问题熬得两眼发红时,一则惊天噩耗自西南传来——其族弟、麾下骁将石镇吉部,在百色城下全军覆没!
石镇吉善战,素称悍勇,石达开倚之为臂膀,常令其独当一面。1860年3月,石镇吉率部(包括石镇常、石镇发、石镇全、石达德等石家子弟及石达开表弟黄贵生)猛攻桂西重镇百色。守将刘长佑(又是此人!)老辣异常,深沟高垒,坚守不出。石镇吉求胜心切,连日督军猛扑,士卒伤亡惨重却寸步难进。
刘长佑探知石部锐气己堕,粮饷将尽,遂定下毒计。他一面暗中联络周边土司狼兵,一面故意示弱。待石镇吉疲惫不堪,再次组织强攻时,百色城头忽然杀声震天。刘长佑伏兵尽出,更有数支狼兵如鬼魅般从侧面山坳杀入,瞬间将石镇吉部冲得七零八落。石家子弟兵在混战中悉数被俘,不久便被押赴刑场,尽遭屠戮。这支石家军的精华,就此化为桂西山谷间的一缕冤魂。
石镇吉部的覆灭,如同釜底抽薪,让石达开的兵力与威望遭到双重重创,亦为大渡河那场灭顶之灾,提前奏响了阴郁的序曲。
1860年6月,石达开再也无法在庆远立足。他黯然放弃了这座曾被他视为“安乐窝”经营八个月的府城,率残部仓皇南窜。南下企图进攻南宁寻粮立足,又接连碰壁。屋漏偏逢连夜雨,军中不断发生“起义出江”事件(即整建制部队私自脱离主力,试图东返天京故地)。昔日拥众数十万、叱咤风云的翼王,如今陷入进退维谷、众叛亲离的绝境。
据清方情报载,石达开彼时心灰意冷,曾对亲信吐露:“徒死无益,不如暂遁山林,待机而动。”他甚至萌生了抛下军队、削发为僧、隐迹山林的想法。然而,太平军翼王的赫赫威名早己刻进清廷缉捕文书的榜首,血淋淋的现实摆在眼前——从踏上虎背的那天起,他便再无安然落地之可能。命运便是这般残酷,当他踌躇满志地在庆远府署题诗刻石时,通往大渡河的那条充满血腥与泥泞的不归路,早己在他脚下悄然铺展。
庆远府的雕栏画栋终成南柯一梦,石达开那“文光射日虹”的诗句还在白龙洞石壁上熠熠生辉,仿佛是对英雄末路的无声嘲讽。当清军的马蹄声踏破桂北晨雾,翼王府的牌匾轰然坠地——华丽词藻堆砌的太平景象,终究挡不住缺粮少饷的残酷现实和石镇吉部全军覆没的致命一击。
石王爷策马南奔,身后是分崩离析的队伍,眼前是深不见底的绝壁。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越是自我感觉良好的文青病发作,现实的耳光就来得越响亮。那进退失据的狼狈身影,己然成为大渡河惊涛最刺眼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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