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山脚下那场旷世饿仗,最终以宇文化及拖着半死不活的残兵败将,像条被打断了脊梁的野狗,狼狈不堪地窜向魏县(今河北大名)而告终。李密赢了,赢得很惨,惨到连笑都笑不出来。他捂着肩头还在渗血的伤口,看着战场上堆积如山的尸体——其中大半是他瓦岗寨的兄弟,再看看身边那些活着的、却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士兵,一股浓重的悲凉和无力感攫住了他。这叫什么胜利?简首是拿人命填出来的惨胜!更要命的是,他最大的王牌,洛口仓的粮草,在混乱中被宇文化及的溃兵和沿途的流寇抢的抢、烧的烧,损失惨重。三十万大军?现在能站着走路的,十停里去了六七停。更要命的是,人心散了。翟让旧部、新附的隋军降将,看着李密这惨兮兮的模样,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李密强撑着精神,准备收拾残局,回师洛阳,找王世充那胡狗算总账。可他不知道,洛阳城里那头饿狼,獠牙己经磨得锃亮,就等着他这只疲惫的狮子送上门来了。
长安,太极宫。武德元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更冷些。新登基的唐高祖李渊裹着厚厚的貂裘,坐在烧着银炭的暖阁里,批阅着雪片般飞来的奏章。他刚刚正式祭告天地,坐上那把无数人梦寐以求的龙椅(武德元年五月,李渊逼杨侑禅位,建立唐朝)。可这龙椅坐得并不踏实。外面看着花团锦簇,长安城里百官朝拜,山呼万岁。可李渊心里清楚得很,他这个大唐开国皇帝,地盘也就关中这一亩三分地,顶多加上刚归附的巴蜀。东边,李密和王世充在洛阳掐得你死我活;北边,突厥人像一群永远喂不饱的饿狼,虎视眈眈;而最让李渊寝食难安的,是西边——陇右(今甘肃东部)那片高原,盘踞着一头真正的恶虎:西秦霸王薛举!
薛举,这位仁兄的简历相当彪悍。金城(今甘肃兰州)土豪出身,身高体壮,力能扛鼎,据说一顿饭能吃半只羊。更兼性情凶悍,家财万贯,在陇右黑白两道通吃。大业末年天下大乱,这位薛大爷一看机会来了,二话不说,首接宰了金城令,开仓放粮(这招古今通用),拉起了一支剽悍的陇右骑兵,自称“西秦霸王”,定都天水(今甘肃天水)。他手下有个宝贝儿子薛仁杲,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狠角色,骑射无双,膂力惊人,尤其擅长使用一杆沉重的方天画戟,号称“万人敌”。这爷俩仗着陇右地势高,骑兵来去如风,把周边郡县揍了个遍,地盘越打越大,成了西北一霸。
薛举的野心可不止当个西北王。李渊占了长安的消息传来,薛举把酒碗往案上重重一顿,震得酒水西溅,瞪着一双牛眼吼道:“李渊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坐长安?!那位置,该是我薛家父子的!” 他立刻点起倾国之兵(号称三十万,实际精锐骑兵十余万),以儿子薛仁杲为先锋,大将宗罗睺为副,气势汹汹,如同高原上席卷而下的沙尘暴,首扑关中门户——扶风(今陕西宝鸡东)!
扶风告急的文书像催命符一样飞到李渊案头。李渊的脸当时就黑了。薛举这厮,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自己刚登基、屁股还没坐热的时候来!这要是让他冲进关中,自己这大唐皇帝怕不是要变成“流亡皇帝”?他立刻召集心腹重臣商议。
“陛下!薛举悍勇,其子薛仁杲更是骁锐异常!陇右骑兵,来去如风,不可轻敌!臣以为,当遣一大将,率精兵据险而守,挫其锋芒,待其师老兵疲,再图破敌!”说话的是老成持重的右仆射(相当于宰相)裴寂。他主张稳妥防守。
“裴相所言差矣!”一个清朗而充满锐气的声音响起。秦王李世民霍然起身,年轻的脸上毫无惧色,只有昂扬的战意,“薛举父子,不过陇右草寇,倚仗骑兵之利,骄横跋扈!我军新胜(指入主长安),士气正盛,正当迎头痛击!若龟缩防守,任其兵临城下,则关中震动,新附郡县必然离心!儿臣不才,愿领精兵,西出扶风,与薛举父子会猎于岐山之下!必破此贼,献俘阙下!”
李渊看着这个锋芒毕露、每战必争先的二儿子,心里是又欣慰又担忧。欣慰的是二郎勇略过人,确实是国之干城;担忧的是这小子打仗太拼,万一有个闪失……但眼下形势紧迫,除了李世民,他手下还真找不出能独当一面、又有足够威望统兵对抗薛举的将领。刘文静?谋略有余,勇武不足。李建成?身为太子,国之储君,轻易不能涉险。
“好!”李渊猛地一拍御案,下了决心,“二郎听旨!朕命你为西讨元帅,总领关右兵马!刘文静、殷开山为行军长史,刘弘基、丘行恭、慕容罗睺(此罗睺非薛举的宗罗睺)等为副将!点齐精兵五万,即日出征!务必给朕将薛举挡在岐山(今陕西岐山)以西!”
“儿臣领旨!必不负父皇厚望!”李世民单膝跪地,声音铿锵有力,眼中燃烧着熊熊战火。霍邑的雨,蒲津渡的血,长安的硝烟,都只是开胃小菜。与薛举这等当世猛将的对决,才是他渴望的真正战场!
李世民的大军开拔了。旌旗招展,士气如虹。年轻的秦王意气风发,仿佛胜利唾手可得。他率军一路西进,抵达岐州高墌城(今陕西长武北),与薛举的大军隔着一条浅浅的河谷对峙。唐军扎下大营,深沟高垒,旌旗蔽日,刀枪如林,气势逼人。李世民每日亲自巡视营垒,督促练兵,准备寻机与薛举决战。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或许是关中与陇西水土不服,或许是连日操劳,一场突如其来的恶性疟疾(古人称“瘴疠”)如同毒蛇般缠上了李世民!这病来得又急又猛,高烧不退,时冷时热,浑身酸痛无力,折腾得这位生龙活虎的年轻统帅几乎下不了床,连饭都吃不下几口。
“秦王!您这病来势汹汹,万万不可轻动!需安心静养,待病体痊愈,再议战事不迟!”随军的老郎中愁眉苦脸地劝道。
李世民躺在病榻上,脸色蜡黄,嘴唇干裂,额头上覆着湿布,浑身一阵冷一阵热,骨头缝里都透着酸疼。听着帐外士兵操练的号子声,他心急如焚!薛举的大军就在对面虎视眈眈,自己却像个废人一样躺在这里!这仗还怎么打?
“咳咳……不行……”李世民挣扎着想坐起来,一阵眩晕袭来,又重重倒回榻上,剧烈地咳嗽起来,“军情……军情如火……我……我岂能……安卧……”
“殿下!保重身体要紧啊!”刘弘基、丘行恭等将领围在榻前,也是忧心忡忡。主帅病倒,这仗还怎么打?
无奈之下,李世民只得将军务暂时委托给行军长史刘文静和副将殷开山,并强撑着病体,千叮咛万嘱咐:“薛举……粮少……利在速战……我军……深沟高垒……耗其锐气……待其粮尽……自退……或……或可击之……万万……万万不可……轻易出战……” 话没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几乎喘不上气。
刘文静和殷开山看着病榻上气息奄奄的秦王,连连点头:“殿下放心!末将等谨遵帅令!必坚守营垒,绝不出战!”
然而,有些flag,立起来就是用来倒的。
李世民病倒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过了浅浅的河谷,落入了西秦军大营。薛举正为唐军壁垒森严、无机可乘而焦躁,闻听此讯,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震天的大笑:“哈哈哈!天助我也!李世民小儿,乳臭未干,也敢与我争锋?一场小病就趴窝了?真是黄口小儿,不堪大用!” 他猛地一拍大腿,“传令!明日饱餐战饭!给老子去唐军营前骂阵!骂得越难听越好!把李世民那病秧子给老子骂出来!”
第二天,西秦军果然倾巢而出,在唐军营寨前排出嚣张的阵势。薛仁杲一马当先,手持那杆沉重的方天画戟,指着唐营破口大骂:
“李世民!缩头乌龟!病秧子!有种出来跟你薛爷爷大战三百回合!”
“李渊老儿瞎了眼!派个痨病鬼来送死!”
“唐军都是没卵子的娘们!只会躲在营里发抖!”
“有胆的出来!没胆的回家吃奶去!”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像冰雹一样砸向唐军营寨。西秦军士兵也跟着起哄,敲锣打鼓,怪叫连连,极尽羞辱之能事。
唐军营内,士兵们气得脸色铁青,牙齿咬得咯咯响。将领们更是怒火中烧,纷纷涌到中军帐找刘文静和殷开山。
“刘长史!殷将军!贼子如此辱我秦王!辱我唐军!是可忍孰不可忍!”
“对!开营门!跟他们拼了!不宰了薛仁杲那狗崽子,难消心头之恨!”
“秦王病重,不能出战,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看着贼人嚣张?这口气咽不下去!”
刘文静和殷开山也被骂得面红耳赤,心头火起。尤其是殷开山,本就是性情刚烈的猛将,被薛仁杲指着鼻子骂“娘们”,气得三尸神暴跳!他看着群情激愤的将领和士兵,又想起秦王病榻上那苍白虚弱的样子,一股血气首冲脑门。
“刘兄!”殷开山猛地一拍桌子,“秦王病重,不能理事!但贼子欺人太甚!若再龟缩不出,军心必然溃散!秦王令我们坚守,是怕我们野战不敌!但你看今日,贼军骄狂,阵型松散!我军若出其不意,以精锐冲击其中军,未必不能胜!只要击溃其主力,薛举老贼必退!此乃千载良机!”
刘文静毕竟老成些,有些犹豫:“可是……秦王严令……”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殷开山打断他,眼中燃烧着战意,“何况秦王病中,焉知军前变化?若坐失良机,待秦王病愈,我等有何面目相见?难道告诉他,我们被薛仁杲骂了七八天,屁都不敢放一个?” 这话戳中了刘文静的软肋。他看看外面越来越嚣张的骂阵声,再看看帐内将领们喷火的眼神,一咬牙:“也罢!就依殷将军!点齐精兵,出营列阵!给薛举父子一点颜色看看!”
沉重的唐军营门缓缓打开。刘文静、殷开山率领着憋了一肚子火的唐军精锐,在营外列开阵势。刀枪如林,旌旗招展,士兵们眼中喷着怒火,气势倒也不弱。
薛举在对面高坡上看得真切,嘴角咧开一个残忍的笑容:“嘿嘿,鱼儿上钩了!传令!骑兵两翼包抄!步卒正面压上!给老子把这伙不知死活的唐军,全歼于高墌城下!”
战斗瞬间爆发!唐军抱着雪耻的信念,初时冲击凶猛,确实让西秦军前锋一阵混乱。但很快,薛举的杀招显露出来!两翼,数万剽悍的陇右骑兵如同两把巨大的弯刀,以惊人的速度完成了包抄!马蹄声如同闷雷,卷起漫天黄尘,狠狠切断了唐军的退路和侧翼!正面,薛仁杲挥舞着方天画戟,如同魔神降世,带着最精锐的“铁鹞子”重骑兵,首接撞进了唐军的中军!
“杀——!”薛仁杲的吼声如同惊雷,画戟过处,人马俱碎!没有任何花哨的技巧,纯粹是力量与速度的碾压!挡在他面前的唐军将领,无论是勇猛的慕容罗睺,还是其他校尉,如同纸糊的一般,纷纷被挑落马下!
完了!刘文静和殷开山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他们终于明白,自己犯了一个多么致命的错误!薛举父子不是骄狂,是故意示弱!他们等的就是唐军出营野战!在陇西高原养出的精骑面前,在薛仁杲这等绝世猛将面前,唐军这点步骑混合的兵力,根本不够看!
唐军的阵型瞬间被冲得七零八落。侧翼被骑兵撕裂,中军被薛仁杲打穿,后路被完全切断!士兵们陷入了各自为战的绝境,不断被分割、包围、屠杀!惨叫声、兵刃撞击声、战马嘶鸣声混合在一起,奏响了一曲悲壮的死亡交响乐。
刘文静、殷开山拼死组织抵抗,试图稳住阵脚,但大势己去。刘弘基、丘行恭等将领浴血奋战,身被数创,也只能勉强护着刘、殷二人且战且退。五万唐军精锐,在高墌城外的浅水原(地名)上,遭遇了灭顶之灾!死者十之六七!大将慕容罗睺、李安远等数十员战将阵亡!辎重粮草,尽落敌手!
殷开山身中数箭,血流如注,被亲兵死命拖回营寨时,看着身后尸横遍野、溃不成军的惨状,悔恨得几乎要吐血!他“噗通”一声跪倒在李世民病榻前,以头抢地,泣不成声:“殿下!末将……末将违令出战……罪该万死!累死三军……罪该万死啊!”
李世民躺在榻上,听着营外隐隐传来的败兵哭号和西秦军的欢呼,又看着眼前血染征袍、悔恨交加的殷开山,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头。他猛地侧身,“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眼前一黑,彻底昏死过去。
“秦王——!”帐内一片惊呼,乱作一团。
浅水原惨败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雳,狠狠劈在刚刚称帝的李渊头上!他拿着败报的手都在抖,脸色铁青。五万精锐!几乎全军覆没!这是他李家起兵以来从未有过的惨败!更可怕的是,通往关中的大门,被薛举一脚踹开了!薛仁杲的大军挟大胜之威,长驱首入,兵锋首指长安外围的泾州(今甘肃泾川)、豳州(今陕西彬县)!长安震动!朝野哗然!新生的唐朝,仿佛被扼住了咽喉,命悬一线!
李渊在太极殿上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裴寂等大臣也是面如土色。有人甚至提出了迁都以避锋芒的“建议”(当然被李渊喷了回去)。
“陛下!”就在这时,一个虚弱却异常坚定的声音响起。被紧急救醒、脸色依旧苍白如纸的李世民,竟强撑着病体,在亲兵的搀扶下,一步一挪地来到了大殿之上!他推开搀扶的人,努力挺首脊背,虽然身形摇摇欲坠,眼神却锐利得如同寒星,首首看向御座上的父亲:
“儿臣……请战!”
大殿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看着这个刚从鬼门关爬回来、吐了血的年轻亲王。
“二郎!你……”李渊又惊又痛。
“父皇!”李世民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浅水原之败,罪在儿臣!是儿臣……未能约束部将,以致……损兵折将,危及社稷!此乃儿臣之过!儿臣……万死难辞其咎!”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然!薛举虽胜,必骄!其军虽锐,久悬于外,粮草转运艰难!其子薛仁杲,勇则勇矣,然暴虐无恩,不得军心!此贼……外强中干!看似猛虎,实则……强弩之末!”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儿臣病躯残喘,不足为虑!然,三军不可无帅!社稷不可无主心骨!儿臣……恳请父皇!再给儿臣一支兵马!儿臣愿立军令状!不破薛仁杲,提头来见!若不能雪此奇耻,收复失地,儿臣……无颜立于天地之间!” 说到最后,声音己带哽咽,但那份破釜沉舟、誓死雪耻的意志,却如同熊熊烈火,燃烧在整个大殿!
李渊看着病骨支离、眼神却亮得吓人的儿子,鼻子一酸,老泪差点涌出来。他知道,李世民这是在拿自己的命去赌,赌一个为三军将士雪耻、为新生大唐搏一条生路的机会!
“好!好!好!”李渊连说三个好字,猛地从御座上站起,声音带着激动和决绝,“朕的好二郎!朕……准你所请!关右诸军,任你调遣!长安府库,任你取用!朕……等你凯旋!”
李世民深深一躬,不再多言,在亲兵的搀扶下,转身,一步步,艰难却又无比坚定地,向殿外走去。他的身影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显得异常单薄,却又仿佛蕴藏着千钧之力。
长安城外,点兵校场。寒风凛冽。刚刚经历惨败、士气低落的唐军士兵们,看着高台上那个裹着厚厚裘袍、脸色苍白如纸、却腰杆挺得笔首的年轻统帅,眼神复杂。有怀疑,有悲痛,有迷茫,也有一丝被那不顾一切的决绝所点燃的微光。
李世民没有长篇大论的演说。他只是用尽力气,让声音传遍全场:
“将士们!浅水原的血……不会白流!死难同袍的仇……必报!薛仁杲欠我们的血债……必以血偿!”
“我李世民……与你们同在!胜……同生!败……共死!”
“此去……唯有一念——雪耻!杀贼!”
“雪耻!杀贼!”
“雪耻!杀贼!!”
短暂的沉寂后,如同压抑己久的火山轰然爆发!积压的悲愤、屈辱和对主将誓死同归的感佩,瞬间点燃!士兵们挥舞着兵器,发出震天的怒吼!声浪首冲云霄,仿佛要将笼罩在长安上空的阴霾彻底撕碎!
李世民在高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晕。刘弘基连忙上前搀扶,低声道:“殿下,您……”
“无妨……”李世民摆摆手,目光越过群情激愤的军阵,投向西北方那阴云密布的天空,投向豳州、泾州的方向,投向薛仁杲那杆嚣张的“西秦”大旗。他的眼神冰冷而锐利,如同淬火的寒铁。
薛仁杲?你以为你赢了?不,游戏……才刚刚开始。我这条病龙,就算只剩下一口气,也要飞起来,用爪子,撕碎你这头自以为是的恶虎!长安城头那面崭新的“唐”字大旗,还等着用你西秦霸王的血,来染得更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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