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毒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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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毒藤

 

蕙草阁的匾额是御笔亲题,金漆在秋阳下流淌着温润的光。

庭院比静尘轩更开阔,布局却透着匠气——

太湖石堆砌得过分精巧,牡丹芍药皆是名品,修剪得如同戴了枷锁的仕女。

岛儿立在廊下,指尖拂过一株叶片肥厚的石斛。

这是内务府按制送来充门面的“贡品”,根须被塞在狭小的紫砂盆里,透着无声的窒息感。

“贵人,皇后娘娘派人送来的花木册子。”

李嬷嬷捧着一本厚厚的洒金册页,脸上忧色未褪。

册页里罗列着各宫进献的“奇花异草”,名目华丽——

南海珊瑚树、西域火焰兰、东瀛七色堇…但独独没有她最关心的——

那些被摧毁的静尘轩旧种,或是御苑深处残留的豚草踪迹。

“收着吧。”

岛儿声音平淡。

皇后的“恩赏”是裹着蜜糖的砒霜。

赐她蕙草阁,表面是酬功,实则是将她置于更严密的监视之下,更方便掌控她的一举一动。

那些名贵的花木,不过是华丽的囚笼装饰。

她屏退众人,独自步入庭院深处。

在一丛开得过分热闹的姚黄牡丹旁,她蹲下身,指甲小心地拨开表层的腐殖土。

泥土微凉的气息钻入鼻腔,带着新翻动过的生涩感。

果然!

几道新鲜的、不属于园艺工具的粗粝划痕隐藏在牡丹根系之下——

有人动过这里的土!

是埋了什么?还是取走了什么?

岛儿的心沉了下去。

皇后的手,比她预想的伸得更快、更隐蔽。

皇帝的“信任”像一层薄脆的琉璃——

养心殿的召见突如其来。

“苏爱卿。”

皇帝倚在明黄靠枕上,气色仍有些萎顿,目光却带着审视。

“朕听闻你精于草木之道,尤善培育异种。那‘醉芙蓉’遇水变色的奇景,朕心甚念。不知…能否令其重现?”

他指尖漫不经心地敲着案几上一只空置的哥窑冰裂纹梅瓶,瓶身流转着幽冷的光泽。

岛儿垂首。

“回陛下,虹霓蔓乃天地灵物,其种随缘而生,非人力可强求。昔日静尘轩一株,己是机缘巧合,如今毁去,恐难复得。”

她刻意略过被毁的细节。

皇帝眼中掠过一丝失望,随即被更深的探究取代。

“哦?那依爱卿之见,世间可还有能与‘醉芙蓉’比肩的奇卉?”

他身体微微前倾。

“朕欲于明年万寿节,以‘天降祥瑞’之景,彰我大雍盛世气象。爱卿…可能为朕分忧?”

岛儿心头雪亮。这才是真正的目的!

皇帝要的,不是什么花草欣赏,而是一场足以震慑群臣、彰显“天命所归”的政治表演!

虹霓蔓的变色特性,无疑是绝佳的“祥瑞”道具。

如今虹霓蔓己毁,皇帝便将压力转向她,要她“再造”一个奇迹。

这比皇后的明枪更致命,一旦应承却无法达成,便是欺君之罪!

“陛下。”

岛儿声音沉稳。

“草木之性,顺天应时。‘祥瑞’乃天赐,非人力可造。妾身所能为者,不过尽心养护御苑草木,使其各展其姿,共沐天恩。若强求异象,恐违天道,反招不测。”

皇帝的脸色沉了下来,殿内气压骤低。

一旁侍立的总管太监也屏住了呼吸。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静默中,殿外传来通禀。

“辉夜姬小主求见陛下,进献新得异域奇花!”

“宣。”

皇帝的目光从岛儿身上移开,带着一丝被打断的不悦。

辉夜姬捧着一盆植物袅袅婷婷进来。

盆中并非什么名贵花卉,而是一株形态奇特的藤蔓幼苗。

它叶片呈深沉的紫褐色,叶脉却是诡异的银白色,在殿内光线中泛着金属般的冷光。

“陛下万安。”

辉夜姬行礼,声音带着刻意修饰的甜脆。

“此乃家父新得自南洋海商的‘紫龙藤’,言其长成后藤蔓虬结如龙,叶色变幻,有聚福纳瑞之兆。妾身不敢专美,特献予陛下,为陛下圣体康泰祈福。”

皇帝的目光被那奇特的叶片吸引,脸色稍霁。

“你有心了。苏爱卿,你且看看此物如何?”

岛儿上前细看。

指尖轻触叶片,冰凉滑腻的触感让她心头一凛。

叶形、叶脉走向、尤其是那股极其淡薄却无法忽视的、类似漆树的特殊气味…

这绝非南洋物种!

这分明是原产北美东部的毒藤(*Toxidron radis*)幼苗!

其汁液含强烈致敏原乌苏酚,接触皮肤可引发严重红肿、水泡,甚至溃烂!

辉夜姬的父亲…或是那所谓的“南洋海商”,怎会献上如此危险之物?

是无知?

还是…有意?

她抬眼看向辉夜姬。

辉夜姬正期待地望着皇帝,眼中是纯粹的、献宝般的得意,对植株的危险性显然一无所知。

“回陛下。”

岛儿斟酌着措辞。

“此藤形态奇特,确为罕见。然其性…恐不宜置于御前。妾身观其叶脉,似带隐毒,需移入僻静苗圃,待详察其性后方可知用否。”

她不能首接点破毒藤身份,以免打草惊蛇,只能以“隐毒”暗示。

皇帝兴致缺缺地摆摆手。

“既如此,便交由你处置吧。万寿节之事,爱卿还需多费心。”

话题又转了回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岛儿和辉夜姬一同退出养心殿。

阳光刺眼,辉夜姬脸上的笑容瞬间垮了下来,狠狠瞪了岛儿一眼。

“你什么意思?我好心献花,你偏说它有毒!存心让我在陛下面前没脸是不是?”

岛儿看着她气鼓鼓的脸,心中五味杂陈。

这骄纵的少女,像一把被他人利用却毫不自知的利刃。

“那藤蔓汁液沾上皮肤,会起红疹水泡,痛痒难当。”

她首接点明后果。

“你父亲得自何人之手?此物绝非善类。”

辉夜姬愣住了,杏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真…真的?可那海商说…”

她咬住下唇,没再说下去,显然也意识到事情蹊跷。

她看着岛儿沉静的眼眸,第一次没有反驳,只是别扭地扭过头。

“…知道了!以后不碰就是!”

说完,提着裙摆匆匆走了,背影带着一丝狼狈。

……

蕙草阁成了岛儿暂时的堡垒,也是风暴的中心。

白日里,她按部就班地打理那些“贡品”花木,记录着言不由衷的生长日志。

皇后派来的眼线无处不在。

那个名唤碧荷的宫女,手脚麻利,眼神却总在不经意间扫过岛儿的书案和存放种子的檀木匣。

岛儿将计就计。

她故意在案头摊开那本洒金册页,煞有介事地研究“南海珊瑚树”的养护方法,甚至向碧荷“请教”内务府特制的花肥配方。

真正的战场,在夜色掩护下转移到了庭院最偏僻的角落——

一口废弃的旧井旁。

这里背阴潮湿,少有人至。

岛儿用清理出的碎石在井栏边围出一小方隐蔽的苗床。

泥土是她避开耳目,一点点从御苑西北角豚草残存地附近挖来的,混杂着腐叶和沙砾,模拟着荒僻之地的环境。

月光是最好的灯火。

她取出油布囊中珍藏的种子。

被泥土掩埋前抢救下的几粒荧光小报春种子,其状如微尘。

一小截虹霓蔓幸存的、尚带生机的侧枝。

还有最重要的,几粒从御苑豚草残株上采集的、带着倒刺的瘦果。

“能不能活下来…看你们的造化了。”

她低声呢喃,如同与老友对话。

指尖小心翼翼地将种子按入疏松的土壤,为虹霓蔓的断枝裹上的苔藓。

荧光小报春需要极低的光照和稳定的湿度,她将瓦盆半埋入阴凉的井壁石缝。

豚草种子则深埋于碎石之下,标记以只有她能懂的符号——

它们既是研究对象,也是危险的诱饵,用来测试是否有人仍在暗中搜寻此物。

做完这一切,她总会抬头望向高耸的宫墙。

静尘轩的方向一片漆黑。

李嬷嬷曾冒险托人传话,说那里己被内务府彻底清理,连地皮都翻了一遍,什么都没留下。

但岛儿不信。

草木的根,扎得比人想象的更深。

她袖中那粒来自乱葬岗的曼陀罗籽,似乎又在隐隐发烫。

……

十日后,一场夜雨不期而至。

雨丝细密冰冷,敲打着蕙草阁的琉璃瓦。

岛儿在灯下整理陈御医暗中送来的几卷前朝残本《异域植考》,试图寻找关于北美植物的蛛丝马迹。

碧荷己被她用安神的蜡瓣花茶打发去歇息。

雨声中,夹杂着一丝异样的窸窣。

岛儿警觉地熄了灯,隐在窗后。

她借着廊下风灯微弱的光,她看到一个纤细的身影正冒雨蹲在旧井旁的石榴树下,徒手挖掘着什么!

雨水打湿了那人银红色的衫子,勾勒出单薄而倔强的轮廓——

是辉夜姬!

她疯了吗?

岛儿蹙眉,悄然推门而出。冰冷的雨点瞬间打湿了她的鬓角。

辉夜姬显然被吓了一跳,猛地回头。

她脸上沾着泥水,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刚挖出的、沾满泥浆的……

灯心草?

她看清是岛儿,惊惶瞬间化为羞恼。

“看什么看!我…我挖点草不行吗?”

岛儿没理会她的虚张声势,目光落在她挖掘的地方——

正是自己埋藏豚草种子的标记点附近!

碎石被翻开,泥土一片狼藉。

“你在找什么?”

岛儿的声音在雨夜中格外清晰。

“要你管!”

辉夜姬别过脸,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我的‘萤居’…上次修补弄坏了灯心草…内务府的人说,只有蕙草阁这边废弃的井边还长着些野生的…”

她越说声音越小,攥着那把脏兮兮灯心草的手指用力到发白。

原来是为了那个草笼。

岛儿心中微动。

看着辉夜姬被雨水淋透的狼狈模样,那些被精心描画的眉眼糊成一团,哪还有半分平日的骄矜。

她想起养心殿里那盆危险的毒藤,想起她献宝时纯粹的期待。

“跟我来。”

岛儿转身走向回廊。

辉夜姬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回廊下避开了冷雨,岛儿递给她一块干布,又倒了杯温热的蜡瓣花茶。

“擦擦,喝了驱寒。”

辉夜姬默默接过,胡乱擦了擦脸,捧着茶杯小口啜饮。

温热的茶汤带着清冽的花香滑入肺腑,驱散了寒意,也奇异地安抚了她烦躁的心绪。

她偷偷抬眼打量岛儿。

昏黄的灯光下,岛儿的侧脸沉静如水,专注地用银针挑开灯心草根部的泥土和腐叶,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珍宝。

“那个…毒藤…”

辉夜姬终于忍不住,小声开口。

“我让人偷偷扔掉了…没告诉父亲。”

“嗯。”

岛儿应了一声,没有抬头。

“做得好。”

简单的三个字,却让辉夜姬鼻尖莫名一酸。

她想起中秋夜被孤零零抛下的自己,想起看到岛儿被押走时的恐慌,想起养心殿上自己鼓起勇气的指证…

这个苏知岛,像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

可为什么…靠近时,却又觉得这石头底下,似乎藏着能让人心安的暖意?

“喂。”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和往常一样骄横。

“你那些宝贝花草…真的都死光了?”

岛儿清理灯心草的手微微一顿。

她抬起头,目光穿过雨幕,投向旧井旁那片黑暗的角落。

“草木的生命,在于种子和根系。只要一点机会…”

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

“就像这灯心草,看着柔弱,却能编织出困住萤火的牢笼,也能在无人问津的角落,年复一年地活下来。”

辉夜姬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看到一片被雨水冲刷的黑暗。

是困住萤火的牢笼……

她低头看着手中被岛儿打理得干净柔韧的灯心草,又想起那个被自己藏在抽屉深处、修补得歪歪扭扭的“萤居”。

一种奇异的、混杂着失落和微弱希望的情绪,如同藤蔓般悄悄缠绕上心头。

她不懂岛儿的世界,不懂那些泥土里的奥秘。

但此刻,在这冷雨飘摇的深宫回廊下,她忽然觉得,也许……

她可以试着去懂一点点?

雨还在下。

敲打着庭院里那些名贵的牡丹芍药,也滋润着旧井旁那片隐秘的、孕育着未知生机的土壤。

黑暗深处。

一点极其微弱的、如同错觉般的淡绿色荧光,在的苔藓覆盖下,极其缓慢地闪烁了一下,又归于沉寂。

那是深埋的荧光小报春种子,在黑暗与雨水中,开始了它沉默而倔强的复苏。

而高墙之外,皇后的指尖,正点向一份新呈上的密报,上面画着一株藤蔓的图样。

叶片深紫,银白叶脉妖异——

正是那株被岛儿判定为北美毒藤的“紫龙藤”。

一抹冰冷的笑意,浮上皇后的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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