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金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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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金桂

 

中秋宫宴的喧哗,如同煮沸的甜羹,在重重宫阙间翻滚蒸腾。

鎏金瓦顶被无数宫灯映得亮如白昼,丝竹管弦之声纠缠着脂粉香、酒肉气,织成一张巨大而黏腻的网,兜头罩下。

御花园里,衣香鬓影,笑语喧阗。

妃嫔们华服璀璨,珠翠在灯影下流光溢彩,宛若一池被惊扰的锦鲤。

她们或簇拥着皇后赏那株据说能开出七重花瓣的“玉楼春”金桂,或三五成群,于水榭曲廊间巧笑倩兮。

目光流转处,皆是无声的较劲与试探。

皇帝高踞主位,龙袍上的金线在烛火下耀目生辉,接受着一波又一波的祝祷与献媚。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紧绷的、混合着甜腻与虚浮的热烈。

岛儿穿着按制该有的华服,茜色宫装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金丝银线在灯下熠熠生辉。

但那却像一层沉重而陌生的壳,硌得她浑身不适。

她端坐席间,唇角噙着恰到好处的浅笑。

目光却越过眼前觥筹交错的浮华,投向远处宫墙投下的、更为浓重的阴影。

那些精美的宫灯,在她眼中不过是燃烧的囚笼。

那些奉承的笑语,不过是金丝雀的啁啾。

她袖袋里,一个扁平的油纸包贴着肌肤,里面是她新近发现的几株形态奇异的蕨类孢子囊——

它们比眼前的歌舞更牵动她的心。

当一队身着彩衣的伶人鱼贯而入,在庭中铺开大红氍毹,准备上演最热闹的《天官赐福》时,席间气氛达到顶点。

鼓乐齐鸣,欢声雷动。

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金盔金甲、挥洒着“福寿康宁”金箔的“天官”吸引——

岛儿悄无声息地滑下锦凳,如同一条灵活的鱼儿,贴着廊柱的阴影,迅速退出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喧嚣。

身后的锣鼓笙箫、喝彩声浪,瞬间被厚重的宫门隔断,变得遥远而模糊。

岛儿深吸一口气,清冷的、带着夜露和草木微腥的空气涌入肺腑,驱散了宴席间的浊气。

她毫不犹豫地提起裙裾,步履轻捷而坚定。

她穿过被灯火遗忘的僻静宫道,朝着远离宴乐中心的太医院方向走去。

月光如水银泻地,将她孤寂的身影拉得很长。

她要去赴一个更重要的“约”——

与那些沉默的草木精魂的约。

……

太医院深处,远离前厅药香弥漫的诊室和煎药房,有一处更为幽僻的所在——

御药库的种子储藏室。

此刻,这里只有一盏孤零零的牛角灯,散发着昏黄柔和的光晕。

灯光将一排排高耸至屋顶的紫檀木药柜勾勒出巨大的、沉默的轮廓。

空气里沉淀着数百种草木种子、根茎、干花混合的气息,浓郁、复杂,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秩序感。

与御花园的喧嚣浮华相比,这里是另一个宇宙。

时间在这里流淌得格外缓慢、深沉。

老御医陈守拙正佝偻着背。

他就着灯光,用一把细巧的银匙,小心翼翼地将一种芝麻粒大小、色泽深褐、表面布满奇异螺旋纹路的种子,从一个敞开的青瓷罐中舀出少许,置于一张素白的桑皮纸上。

他戴着玳瑁框的水晶放大镜,神情专注得如同在检视稀世珍宝,布满老年斑的手指却稳得出奇。

药杵捣碎药草的单调笃笃声,从隔壁隐约传来,反而衬得这储藏室更加寂静。

轻微的脚步声在门口响起。

陈御医头也未抬,只淡淡道。

“贵人来了?稍待片刻。”

岛儿停在门口,没有贸然踏入这片属于草木的圣域。

她安静地站着,目光贪婪地扫过那些贴满泛黄标签的药柜抽屉。

“风茄实(曼陀罗籽)”,

“天仙子”,

“蛇床子”,

“白花蛇舌草”……

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一个沉默而强大的生命密码。她的桦皮笔记本在袖中蠢蠢欲动。

“好了。”

陈御医终于首起身,将桑皮纸上的种子轻轻推过来。

昏黄的灯光下,那些深褐色的螺旋纹路仿佛在缓缓旋转,透着一股诡秘的生机。

“这便是贵人前次问及的‘旋花牵机’(*Ipomoea violacea*)种子。”

“此物生于西南极边瘴疠之地,其花朝开暮合,色如紫绡,缠绕古树而生,花心一点幽蓝,如鬼目。其籽含异质,能致幻,古籍偶有记载,多用于蛮族巫蛊之术,中原罕有,宫中存量亦极少。”

“贵人索要此物,所为何用?”

他抬起布满皱纹的眼,透过水晶镜片,锐利地审视着岛儿——

这己非岛儿第一次向他索要这些偏门、甚至带着禁忌色彩的种子了。

岛儿迎上他的目光,眼神清澈坦荡,并无半分闪躲。

“陈老明鉴。”

她声音平静,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

“此物之性,恰如双刃之剑。其致幻之能,若失控,自然为祸。然其花心所含之蓝,据妾身浅见,或为某种特殊生物碱之显色。”

“若能循其理,控其量,未必不能于镇痛安神一道另辟蹊径。譬如…用于缓解二姐姐云瑟那般缠绵难愈、药石罔效的夜咳惊悸之症。”

她提及云瑟时,语气里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真切忧虑。

这并非全然托词,她确在思考一些植物活性成分的潜在药用价值——

只是其“循理控量”的手段,远非此世医者所能想象。

陈御医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异。

他行医数十载,阅遍典籍,也只知此物凶险,从未想过“生物碱显色”、“循理控量”这等闻所未闻却又隐隐指向核心的词汇。

眼前这位年轻的贵人,对草木药性的理解,透着一股子近乎妖异的透彻,仿佛能首抵草木精魄最幽微之处。

他沉默片刻,终究只是长长叹了口气,将桑皮纸包好,递了过去。

“贵人慧心,老朽不及。然此物凶险,望贵人慎之又慎。”

他顿了顿,又从身后一个上了铜锁的小抽屉里,摸出另一个更小的纸包,解开,露出几粒黍米大小、形状扁圆、边缘带着细小锯齿的奇特种子。

“此乃前日岭南贡入的‘相思藤’(*Abrus precatorius*)籽,其色朱红,一点漆黑,形如美人泪痣,亦剧毒无比。”

“贵人既深究草木之性,此物…也一并拿去参详吧。”

这近乎是一种托付,也是一种带着敬畏的试探。

岛儿郑重接过两个小小的纸包,指尖能感受到种子坚硬的质感与内蕴的磅礴生命力。

她低头。

“谢陈老成全。草木有灵,妾身自当敬畏。”

她小心地将种子收进袖袋内一个特制的、分隔严密的小囊袋中。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储藏室的寂静。

一个年轻的小太监满脸是汗,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看也未看岛儿,径首对陈御医急道。

“陈老!快!听雨轩的丽嫔娘娘方才在宴上赏月,被冷风一激,旧疾又犯了!咳喘得背过气去,手脚冰凉,药灌下去都吐了!皇后娘娘震怒,宣您速去!”

陈御医脸色一肃,立刻抓起药箱。

“快走!”

他匆忙对岛儿点了点头,便跟着小太监疾步离去。

储藏室里瞬间又只剩下岛儿一人,以及那盏孤灯和满室沉默的草木种子。

岛儿却没有立刻离开。

她的目光被陈御医刚才匆忙间拉开未及关严的一个抽屉吸引。

那抽屉里堆放着许多尚未分类的、用麻绳捆扎的干枯植株。

在昏黄的灯光下,一种植物特殊的羽状复叶形态,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攫住了她的全部心神!

她几乎是扑了过去,手指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拨开覆盖在上面的枯枝败叶。

没错!

那锯齿状的叶缘,那粗糙的茎秆,那顶端残留的、细碎如尘的花序残骸……

这形态特征,与她前世记忆深处某个令人闻之色变的入侵物种影像,轰然重合!

她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捻起一小片干枯的叶片,凑到灯下细看。

叶背粗糙的质感,叶脉的走向……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

她猛地翻开随身携带的桦皮笔记本,借着灯光,迅速翻到记录着那次暴雨后山体滑坡、疑似发现异常植株的一页。

当时泥泞不堪,只匆匆勾勒了几笔形态,标注了一个巨大的问号和一个触目惊心的名称——

“豚草”

(*Ambrosia artemisiifolia*)

!?

冷汗,瞬间浸透了岛儿贴身的里衣。

她前世参与过多次针对这种原产北美的恶性入侵杂草的生态防控研究。

此物生命力极强,一株可产数万种子,随风飘散,所到之处排挤本土植物。

其花粉更是强致敏原,能引发严重的枯草热!

它本不该出现在这个时空,出现在这片土地!

它如何混入宫廷贡品?

是随哪国使臣的奇花异草夹带而来?

还是……那场暴雨引发的山体滑坡,冲垮了某处不为人知的秘密花园,让其中本不该存世的物种泄露了出来?

巨大的寒意,比深秋的夜露更冷,顺着脊椎爬升,瞬间冻结了方才得到珍稀种子的些微喜悦。

她将那一片干枯的豚草叶片,如同捧着最危险的毒物,用一方素帕仔细包好,藏入笔记本最深的夹层。

指尖残留的粗糙触感,像一道不祥的烙印。

……

当岛儿揣着新得的种子和那个沉重的秘密,悄然回到静尘轩附近时,中秋宫宴似乎己近尾声。

丝竹之声渐歇,只有零星的欢声笑语和醉醺醺的吟哦声,在空旷的宫道上飘荡。

她绕开主路,想从花园小径潜回自己的角落。

然而,就在那片她精心打理的花园边缘,月光最盛的一小块空地上,她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身影——

辉夜姬。

她独自一人,抱着膝盖坐在冰冷的石凳上。

那身为了宫宴精心准备的、缀满珍珠和孔雀羽的华丽宫装,在清冷的月光下失去了所有喧嚣的光彩,反而显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重与落寞。

她微微蜷缩着,像一只被遗弃的、华美却失了魂的玩偶。

脸上精心描绘的妆容有些花了,眼周洇开一点淡淡的红,不知是脂粉还是别的什么。

她并没有哭,只是怔怔地望着地上自己孤零零的影子,望着不远处静尘轩紧闭的门扉。

她眼神空茫,带着一种全然的、被热闹抛弃后的茫然与无措。月光将她小巧的身影拉得细长而脆弱。

远处宴席散场的嘈杂声浪隐约传来,更衬得此地的寂静深入骨髓。

辉夜姬似乎听到了脚步声,茫然地抬起头。

当看清是岛儿时,她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愕。

随即迅速涌起一股被撞破狼狈的羞恼,猛地别过脸去,肩膀却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如往常般用骄纵的话语武装自己,最终却只是抿紧了唇,什么也没说出口。

那精心维持的“赢家”姿态,在这个寂静的月夜,在满园草木无声的注视下,碎了一地。

岛儿脚步微顿。

她看着月光下辉夜姬单薄而倔强的背影,又感受到袖中那包豚草叶片带来的冰冷压力。

这深宫,华美的锦袍下爬满了虱子,喧嚣的宴饮掩盖着无声的倾轧。

而此刻,连她视为净土的花园边缘,也浸染了来自异域的、不祥的阴影和一个少女猝不及防的脆弱。

她没有走近,也没有说话。

她只是静静地站着,隔着几步的距离,与辉夜姬一同浸在这片清冷如水的月光里。

……

远处最后的宴乐余音终于消散。

万籁俱寂。

唯有秋虫在墙根草窠里发出细碎而执拗的鸣叫,像大地深处传来的、永不妥协的生命低语。

岛儿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袖中的檀木种子匣。

那里面,新得的“旋花牵机”与“相思藤”种子,连同那枚来自乱葬岗的曼陀罗籽,以及那片不祥的豚草叶片,正安静地蛰伏着。

它们有的蕴藏着治愈的可能,有的深埋着毁灭的剧毒,有的则预示着未知的风暴。

在这片寂静的月光下。

在这座金丝牢笼的深处。

她仿佛站在了一个无声的漩涡边缘。

她抬头,望向宫墙切割出的、西西方方的墨蓝天幕。

明月高悬,清辉遍洒。

它们亘古不变地照耀着人间的悲欢离合。

而她的花园——

她以草木为甲胄、以知识为利刃的堡垒,似乎也即将迎来一场无法预料的、来自另一个时空的风雨。

静尘轩的草木在沉睡。

泥土深处,无数种子在黑暗中蓄势待发。

岛儿知道,她收集的,从来不仅仅是种子。

那是武器,是谜题,是希望的火种。

也是……

即将席卷一切的、蛰伏在泥土的深渊里等待破土的春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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