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短暂交汇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烙印在林微的视网膜上，带来一阵阵灼热的、令人眩晕的刺痛。体育馆内震耳欲聋的喧嚣——苏晓晓焦急的询问、周围人群的议论、裁判重新开始的哨声、篮球撞击地板的闷响——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吸音的海绵，变得遥远而模糊，只剩下她自己失控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如同密集的鼓点，敲打着濒临崩溃的神经。
“微，微，你没事吧，脸色怎么这么白。”苏晓晓用力摇晃着林微僵硬的胳膊，声音里充满了真实的担忧。她刚才只顾着看顾屿受伤，一转头才发现好友的状态比场上的伤员更吓人，脸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失焦，抓着栏杆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身体还在微微颤抖。
林微猛地回过神，像被烫到一样甩开苏晓晓的手，动作幅度之大，让苏晓晓踉跄了一下。“没，没事。”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极力压抑的慌乱，“我，我就是有点闷，透不过气，我出去透透气。”她甚至不敢看苏晓晓的眼睛，更不敢再看一眼场边替补席上那个被队医围住的身影，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对自己的凌迟。她低着头，用尽全身力气拨开身后拥挤的人群，不顾周围人的抱怨和推搡，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出了令人窒息的体育馆。
冰冷的夜风夹杂着初秋的湿意扑面而来，瞬间吹散了体育馆内闷热的汗味和喧嚣，却吹不散她心底那片翻江倒海的混乱和滚烫的羞耻。她扶着体育馆外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却也让她混沌的大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他看到了。
他一定看到了。
看到她眼中那无法掩饰的、浓烈到愚蠢的担忧和紧张。
还有她最后那惊慌失措、狼狈不堪的躲避。
巨大的难堪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感觉自己像个被当场抓获的、心怀不轨的小偷，所有的伪装和小心翼翼都在那道锐利而复杂的目光下无所遁形。他当时在想什么，是觉得她可笑，可怜，还是更糟。
口袋里的那张纸条，此刻更像一个滚烫的讽刺，提醒着她之前那点隐秘的悸动和此刻被彻底看穿的狼狈。她用力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试图用尖锐的疼痛来压制心底翻涌的情绪。眼泪毫无预兆地再次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她仰起头，用力眨着眼睛，将泪水逼回去。不能哭，至少不能在这里哭。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脚步虚浮，如同踩在棉花上，深秋的晚风带着刺骨的寒意，穿透她单薄的校服。脑海里反复回放着体育馆里的一幕幕：他重重摔倒在地的痛苦表情，他强忍痛楚被搀扶的倔强身影，还有最后，那道穿透人群、精准锁定她、带着锐利痛楚和一丝她无法解读的复杂情绪的目光。
家门口熟悉的灯光透出窗户，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却无法温暖她冰冷的心。她深吸一口气，用冻得僵硬的手指掏出钥匙，打开门。
“回来了，怎么这么晚。”母亲王慧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头，脸上带着惯常的关切，但眼神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忧虑。“饭快好了，洗洗手准备……”她的话音在看到林微惨白的脸色和通红的眼眶时戛然而止，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被浓浓的担忧取代。“微微，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眼睛也红红的，是不是在学校受欺负了。”她快步走过来，冰凉的手抚上林微的额头。
母亲指尖冰凉的触感和那毫不掩饰的担忧，像一根细针，瞬间刺破了林微强撑的伪装。连日来的压力、学业的挫败、家庭的压抑、还有今天这场猝不及防的、让她无地自容的“曝光”，所有的委屈、恐慌、无助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妈……”林微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只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她猛地扑进母亲怀里，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将脸深深埋进母亲带着油烟味的、温暖的颈窝，压抑地、无声地痛哭起来。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所有的委屈和恐惧都化作了滚烫的泪水，浸湿了母亲的衣襟。
王慧被女儿突如其来的崩溃吓坏了，手忙脚乱地拍着她的背，声音带着哽咽：“不哭不哭，乖女儿，告诉妈，到底怎么了，谁欺负你了，是不是考试没考好，没关系，没关系，下次努力就好……”她笨拙地安慰着，心里却揪成一团。女儿从小懂事要强，很少这样失态痛哭，一定是遇到了天大的委屈。
“没，没人欺负我……”林微抽噎着，断断续续地摇头，她无法解释，也无法启齿那混乱的、连她自己都理不清的心绪，“就是，就是压力好大，学不会，好难……”她只能将所有的情绪归结于学业，这是最安全、也最能让母亲理解的借口。
“唉……”王慧长长地叹了口气，心疼地搂紧女儿，粗糙的手掌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妈知道，高三了，压力大。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尽力就好，啊，身体最重要。”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你张叔，他也是为你好，说话首了点，你别往心里去。家里，家里的事你不用操心，安心学习就行。”
提到“张叔”，林微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埋在母亲怀里的脸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继父张建国那张严肃的、带着审视和“务实”的脸浮现在脑海，还有那句“别把时间浪费在没用的东西上”。家里的经济压力，母亲小心翼翼的维系，弟弟张涛的叛逆，这些现实的重担，此刻在学业的压力和情感的混乱面前，显得更加沉重而冰冷。
她哭得更凶了，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和无力感都哭出来。王慧不再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女儿，默默地承受着她的泪水，浑浊的眼里也泛起了泪光。狭小的客厅里，只有林微压抑的啜泣声和墙上老式挂钟单调的滴答声，交织成一曲沉重而心酸的夜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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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是周六。天空阴沉沉的，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压在城市上空，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土腥味，一场秋雨似乎随时会倾盆而下。
林微几乎一夜未眠。红肿的眼睛在冰敷后稍微消退了一些，但眼底的疲惫和心事的沉重却无法掩盖。书桌上的数学课本摊开着，扉页里夹着那张滚烫的纸条，她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脑海里反复回放着体育馆里顾屿受伤的画面和他最后那道目光，每一次回想都带来一阵心悸和难堪。
“叮咚——” 门铃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家里的沉寂。
王慧正在厨房收拾，扬声问道：“谁啊。”
“阿姨，是我，晓晓。”门外传来苏晓晓清脆又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声音。
林微的心猛地一跳。苏晓晓，她怎么来了，是来追问昨天的事吗。她瞬间紧张起来，下意识地想躲回房间。
王慧己经擦着手去开了门。“是晓晓啊，快进来快进来。”王慧热情地招呼着，脸上带着对女儿好友惯有的温和笑容，“来找微微玩吗，她在房间呢。”
“阿姨好。”苏晓晓甜甜地叫了一声，探头探脑地往里看，手里还拎着一个印着药房标志的塑料袋。“微微，在吗。”
林微知道躲不过，只能硬着头皮从房间走出来，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晓晓，你怎么来了。”
苏晓晓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林微脸上扫视了一圈，看到她红肿未消的眼睛，小脸上立刻堆满了担忧和“果然如此”的表情。“还说没事，看看你这眼睛，昨天在体育馆就吓死我了。”她快步走过来，不由分说地把手里的塑料袋塞给林微，“喏，给你的。”
林微疑惑地打开袋子，里面是几盒崭新的、不同牌子的眼药水，还有一小瓶标注着“缓解视疲劳”的滴眼液，甚至还有一小包独立包装的蒸汽眼罩。
“我跟我妈说你学习太用功，眼睛都熬红了，她让我给你带的。”苏晓晓眨眨眼，一副“我聪明吧快夸我”的表情，巧妙地掩盖了她真实的担忧和探究，“还有这个。”她又从自己鼓鼓囊囊的书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用彩色便签贴得花花绿绿的笔记本，“喏，我的数学笔记，重点难点我都用荧光笔标出来了，还有我独家秘笈的‘苏氏解题法’，借你抄，包你下次小测突飞猛进。”
看着苏晓晓塞过来的眼药水和那本贴满了可爱便签、字迹虽然潦草但明显用了心的笔记，林微的眼眶瞬间又有些发热。心底涌起一股暖流，冲淡了昨日的冰冷和难堪。晓晓，她总是这样，用她大大咧咧的方式，毫无保留地关心着她。
“谢谢……”林微的声音有些哽咽，紧紧抱住了那本笔记和药袋，仿佛抱住了寒冬里唯一的暖源。
“谢什么，咱俩谁跟谁。”苏晓晓豪气地一挥手，随即又凑近林微，压低声音，圆溜溜的眼睛里闪烁着八卦的光芒，“不过，微，你老实告诉我，昨天在体育馆，顾神摔倒的时候，你是不是，特别担心他。”她紧紧盯着林微的眼睛，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林微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她下意识地想要否认，想要像昨天一样用激烈的言辞撇清关系。但看着苏晓晓那双清澈的、带着关切和一丝狡黠的眼睛，那些准备好的、冰冷的谎言却堵在了喉咙口。
“我……”她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否认吗，在晓晓面前，在经历了昨天那场“曝光”之后，否认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承认吗，承认自己为一个冷漠的“冰山”担心，这念头本身就让她感到羞耻。
就在她犹豫不决、脸颊越来越烫的时候，苏晓晓却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啦好啦，看你紧张的，脸都红成猴屁股了，担心就担心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那可是顾神诶，他昨天摔那一下，全场谁不担心，连校领导脸都绿了。”她一副“我懂我懂”的表情，巧妙地给了林微一个台阶下，也暂时按捺住了自己刨根问底的冲动。“不过说真的，他伤得好像不轻，今天校队群里都在传，说是脚踝二级扭伤，起码得休息一个月，联赛能不能赶上都是问题……”
顾屿伤得很重，要休息一个月。
这个消息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了林微的心上。虽然她极力想表现得不在意，但眼底一闪而过的担忧还是被苏晓晓敏锐地捕捉到了。苏晓晓心中那个关于“林微和顾屿之间肯定有秘密”的念头更加笃定了。
两个女孩在房间里待了一会儿，苏晓晓叽叽喳喳地分享着学校里的八卦，试图活跃气氛。林微的心情在好友的陪伴和插科打诨下，稍微轻松了一些。然而，窗外的天色却越来越阴沉，乌云翻滚，一场酝酿己久的秋雨终于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敲打着玻璃窗，发出沉闷的声响。
“哎呀，下雨了。”苏晓晓看了看窗外，“我得回去了，我妈让我早点回家吃饭。”她站起身，背起书包。
“我送你下去吧。”林微也站起身。
两人走到楼下单元门口。雨势不大，但细密连绵，带着深秋的寒意。苏晓晓撑开一把印着卡通图案的雨伞，朝林微挥挥手：“行啦，别送了，你快回去吧，记得滴眼药水，笔记好好看。”她转身走进了雨幕中。
林微站在单元门的屋檐下，看着苏晓晓的身影在细雨中渐渐模糊。冰冷的雨丝被风吹着，斜斜地飘进来，打在她的脸上，带来一丝寒意。她拢了拢单薄的校服外套，正准备转身上楼。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小区门口的方向，整个人瞬间僵在了原地。
小区门口昏黄的路灯下，雨丝被灯光切割成无数细密的银线。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撑着一把纯黑色的、没有任何花纹的大伞，静静地伫立在雨中。
是顾屿。
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连帽卫衣，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他的右脚踝处缠着厚厚的白色绷带，外面套着一个黑色的护踝，左脚支撑着身体，右手拄着一根银色的金属拐杖。即使隔着一段距离和朦胧的雨幕，林微也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生人勿近的冰冷气场，以及，一种因伤痛和行动不便而带来的、不易察觉的脆弱感。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拄着拐杖，脚踝还缠着绷带，跑到她家小区门口来淋雨。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林微。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她下意识地想要后退，想要躲回单元门里，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然而，就在她脚步微动，想要转身的瞬间。
路灯下，那个撑着黑伞的身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拄着拐杖，朝着她所在的单元门方向，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挪了过来。
雨点敲打在黑色的伞面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啪嗒”声。金属拐杖的尖端敲击在湿漉漉的水泥地面上，发出清晰而孤独的“笃、笃”声。这声音在寂静的雨夜里被无限放大，每一下都像敲在林微紧绷的神经上。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伴随着右脚踝无法着地的艰难和身体微微的摇晃。深灰色的卫衣被雨水打湿了肩头，颜色变得更深。帽檐压得很低，林微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线，和握着伞柄和拐杖的、骨节分明的手，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距离在一点点缩短。
十米。
八米。
五米。
林微僵在原地，如同被钉在了屋檐下的水泥地上。冰冷的雨水顺着屋檐滴落，溅在她的脖颈上，带来一阵寒意，她却浑然不觉。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那个在雨中艰难前行的身影上。巨大的困惑、难以置信的荒谬感，以及一种更深层次的、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到底要干什么。
为什么来这里。
是，来找她的吗，这个念头让她浑身发冷，又莫名地感到一丝燥热。
终于，顾屿拄着拐杖，停在了单元门前的台阶下。两人之间，只隔着几级湿漉漉的台阶和一道无形的、名为“距离”与“陌生”的鸿沟。雨水顺着黑色的伞沿流淌下来，形成一道小小的水帘，将他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汽之中。
他微微抬起头。
帽檐下的阴影里，那双深邃的、如同寒潭般的眼眸，终于清晰地显露出来。没有了体育馆里因对抗和疼痛而氤氲的雾气，此刻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仿佛能穿透人心的锐利。那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精准地、毫无偏差地落在林微写满了震惊、困惑和无法掩饰的恐慌的脸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雨声、风声、远处模糊的车流声，都成了遥远的背景音。只有两人之间无声的对峙，在冰冷的雨夜里弥漫开来。
林微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声。脸颊瞬间烧得滚烫，连耳根都红得滴血。她下意识地想要后退，想要避开那道仿佛能将她灵魂都看穿的目光，但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时间在无声的对视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就在林微几乎要被这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压垮时，顾屿终于有了动作。
他没有说话。
一个字也没有。
他只是微微动了动拄着拐杖的右手，将一首握在左手里的一个东西，朝着林微的方向，极其短暂地抬了一下。
林微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他的动作。
那是一个，深蓝色的、硬壳的、印着学校logo的，文件夹。
顾屿的动作极其短暂，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他很快收回了手，仿佛刚才那个抬手的动作从未发生过。文件夹依旧被他紧紧攥在左手里，紧贴着身体。
然后，他再次深深地看了林微一眼。
那眼神依旧冰冷，锐利，但在那深不见底的寒潭之下，林微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转瞬即逝的，挣扎，或者是别的什么难以言喻的情绪。
下一秒，他猛地转过身。
动作因为右脚的不便而显得有些踉跄和笨拙，但他拄着拐杖，撑着那把纯黑的大伞，头也不回地、极其艰难地、一步一步，重新走进了迷蒙的雨幕之中。黑色的身影在昏黄的路灯和细密的雨丝中，很快变得模糊，最终消失在小区门口的方向，只留下那“笃、笃”的拐杖声，在潮湿的空气中回荡，渐行渐远。
林微依旧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冰冷的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她的肩头，浸湿了单薄的校服，带来刺骨的寒意，她却浑然不觉。
脑海里一片空白。
只有那个在雨中艰难前行的黑色背影。
只有他最后那深深的一瞥。
还有，他左手短暂抬起的动作，和他手里那个深蓝色的文件夹。
他，是来给她送东西的。
送什么。
那个文件夹，里面是什么。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带着致命吸引力的念头，如同破土而出的藤蔓，疯狂地缠绕上她的心脏。
难道，是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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