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冰冷，是令人窒息的沉重。
咸腥的海水灌满口鼻，黑暗如铁幕般沉沉压下，她的身体在冰冷的海里下沉。
赵桂香最后的意识，是身体被无尽深渊拉扯的绝望，以及对那耗尽她所有气力与积蓄、最终仍无情抛弃她的尘世的最后一丝不甘。
解脱，仿佛触手可及……
然而，预想中的永恒寂静并未降临。
一种截然不同的触感包裹了她。不是海水的阴冷，而是一种温暖的、带着奇怪生命力的灼热。
意识如同沉在深潭底的碎片，艰难地、一片片地向上漂浮、聚拢。
耳边，不再是海浪的咆哮和海水不停的拍打，而是某种噼里叭啦作响的、带着暖意的声音，像是……柴火在燃烧？
还有，一种浓郁的、混合着谷物焦香、油脂醇厚以及某种陌生香料的气息，霸道地钻入鼻腔。
眼皮重逾千斤。她努力地、一点一点地掀开。
视线模糊，光影晃动。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上方一片被烟熏得发黑、带着岁月裂纹的木质房梁，几缕灰白的蛛网在角落轻轻飘荡。
温暖的橘黄色光芒，来源于身体侧方——一个用泥土和石块垒砌的简陋灶台，炉膛里，通红的柴火正欢快地跳跃着，舔舐着架在上面一口巨大的、边缘发黑的铁锅。锅里的水汽氤氲升腾，弥漫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这是……哪里？阴曹地府？还是……？
赵桂香猛地想坐起，这个念头却带来一阵剧烈的眩晕。
她下意识地用手撑住身下的……硬板？触感粗糙冰冷。
她低头看去——支撑她的，是一双纤细、白皙、甚至称得上的手！
完全不是她记忆中那双布满老茧、指节粗大变形、被油污和岁月侵蚀的手！
她难以置信地翻转着手掌，又颤抖着抚上自己的脸颊——皮肤光滑紧致，没有一丝皱纹，更没有那被病痛折磨出的枯槁和蜡黄！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咚咚作响，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
这不是她的身体！
她挣扎着想下地，身体却轻盈得不可思议，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那副被癌症掏空、被疼痛日夜折磨的沉重躯壳，消失了！
她赤脚踩在冰冷、沾着些许菜叶和油渍的泥土地上，环顾西周。
这是一个极其简陋的厨房，或者说，更像是某处后厨的一角。
墙壁是斑驳的土墙，墙角堆着高高的柴垛。
角落里，几只粗糙的陶罐随意摆放着。
灶台旁，一张磨损严重的木案上，散乱地堆着几把蔫了的青菜、一盆浸泡着的豆子，还有几把样式古旧、木柄磨得发亮的菜刀和铁勺。
空气里弥漫的，除了柴火气和食物香，还有一股淡淡的、难以言喻的陈旧气味。
“莺儿？莺儿丫头？醒了？”
一个略显沙哑的女声带着几分惊疑响起，打断了赵桂香的惊骇。
一个穿着灰色粗布襦裙、腰间系着深色围腰、头发用布巾包得严严实实的中年妇人，端着个木盆，正从门口探进头来。
她脸上带着风霜刻画的痕迹，眼神里混杂着疲惫、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以及更多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审视。
莺儿？是在叫我？赵桂香完全愣住了，喉咙干涩，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茫然地看着妇人。
妇人放下木盆，快步走近，粗糙的手指不由分说地贴上她的额头，又捏了捏她的胳膊，动作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粗鲁。
“阿弥陀佛，谢天谢地，烧总算退了！你这丫头，平日里就闷葫芦一个，三棍子打不出个响屁，胆子比耗子还小！洗个碗都能跌进后巷的积水坑里，摔得人事不省，躺了整整两天！可把王婆子我吓得不轻！再躺下去，耽误了灶上的活儿，东家怪罪下来，你我都得吃挂落！”
妇人连珠炮似的说着，语气里责备多于关心，更像是确认一件工具还能否使用。
**“积水坑……昏迷……两天……”** 这几个词如同破碎的冰锥，猛地刺入赵桂香混乱的意识深处。一些不属于她的、模糊而断续的片段骤然闪现：
* 冰冷的污水没顶的窒息感……
* 沉重的陶碗脱手摔碎的脆响……
* 一双带着讥诮和恶意的眼睛在昏暗后巷一闪而过……
* 还有……一个怯懦到极致的声音在心底深处呜咽：“别打我……我会做好的……别……”
剧烈的头痛袭来，赵桂香（不，现在她是谁？）痛苦地抱住了头，身体微微摇晃。
“啧，又犯傻了？”王婆子皱了皱眉，显然把这当成了大病初愈的虚弱或者原主一贯的“呆气”。“醒了就好，醒了就麻利点！赶紧把这身湿衣裳换了！”
她指了指堆在角落矮凳上的一套同样质地的粗布衣裙，“收拾利索了，去前头给李师傅搭把手！积了两天的活儿，堆得小山高！再磨蹭，当心张管事剥你的皮！”
王婆子说完，不再看她，自顾自地忙活去了，嘴里还絮絮叨叨地抱怨着人手不够、东家苛刻。
王婆子的话，如同冰冷的雨点，噼里啪啦打在赵桂香心上，却也强行浇灭了她一部分恐慌，带来一丝诡异的“清醒”。
一些零碎的信息，伴随着那些模糊的记忆碎片，开始在她脑海中强行整合：
柳莺儿——这是这具身体的名字。
清心居——她所在的地方，汴京城里一家毫不起眼、勉强糊口的小茶馆。
厨娘——她的身份，而且是地位最低微、只能做些洗涮切配粗活的下等厨娘。
胆小、怯懦、笨拙——这是周围人对柳莺儿的普遍印象。
落水昏迷——是意外？还是……？
她低头看着自己这双陌生又年轻的手，又摸了摸光滑的脸颊。一个荒诞绝伦却又无比清晰的认知，如同惊雷般在她脑海中炸响：
赵桂香，那个被绝症耗尽、被亲人疏远、被社会遗忘、最终绝望投海的中年妇人，没有死。
她的意识，在另一个时空，在一具名为柳莺儿的、十五六岁的宋朝少女身体里，苏醒了！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劫后余生的战栗，瞬间席卷了她。
她环顾这间简陋、油腻、弥漫着烟火气的后厨，与记忆中自己那同样狭窄、却充满豆浆油条香气的小早餐店重叠、交错。
命运，竟以如此残酷又离奇的方式，给了她一次重来的机会？从五十岁的绝境深渊，跳进了一个十五六岁、卑微如尘的少女躯壳？
然而，这真的是“重生”吗？
还是从一个绝望的泥潭，跌入了另一个同样深不见底的漩涡？
柳莺儿落水的真相是什么？
她那卑微怯懦的人生背后，又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辛酸和危险？
这具年轻身体带来的轻盈活力，能抵消眼前这全然陌生、等级森严、生存艰难的世道带来的压力吗？
赵桂香（柳莺儿？）深吸了一口气，后厨混杂的气味涌入肺腑，带着一种奇异的真实感。她走到那堆衣物旁，手指抚过粗糙的布料。
前世的疲惫、痛苦、绝望，如同退潮般暂时远去，留下一个空荡荡又充满未知的躯壳。
她需要活下去，在这个陌生的时代，顶着“柳莺儿”的名字，以一个最低微厨娘的身份。
她机械地换上那身带着霉味和油烟气的粗布衣裙，动作僵硬。走到门口，她犹豫了一下，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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