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手!”
一个清冷、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如同冰玉相击,清晰地穿透了门外的嘈杂喧哗与房内剑拔弩张的窒息,骤然响起!
那声音不高,却仿佛蕴含着某种奇异的力量,瞬间冻结了那两名兵卒的动作。
他们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狞笑凝固,惊疑不定地看向门外。
队正的动作也猛地一顿,凶戾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是极度的不悦,他霍然转身,正要厉声呵斥是哪个不长眼的敢阻挠官军办案。
只见走廊摇曳的火光下,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正分开围拢的兵卒,缓步走来。
依旧是那身雨过天青色的杭绸首裰,腰间丝绦悬着羊脂玉佩,但在跳跃的火光映衬下,那温润的玉色似乎也染上了一层冷硬的光泽。来人眉目清俊依旧,只是此刻脸上再无半分在宋家别院门前的惊诧或倦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如深潭、却又锐利如出鞘剑锋般的肃杀之气!
他步伐沉稳,每一步踏在吱呀作响的楼板上,都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仿佛踩在所有人的心跳上。
正是江殊!
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冷电,越过满脸横肉的队正,精准地落在赵铁柱惊惶愤怒的脸上,以及他胸前那几点刺目的污迹上。
随即,薄唇微启,吐出三个字,清晰无比,带着斩钉截铁的决断:
“不是他。”
这三个字,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冰水,瞬间让整个房间的气氛发生了诡异的变化!
队正脸上的横肉抽搐了一下,凶戾之气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惊疑不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他认得此人!
虽不知其确切官职,但昨日此人手持枢密院勘合,由泉州府通判大人亲自陪同,密会了提举市舶司的几位大人!
其身份之重,绝非他一个小小的营队正可以质疑!
“江……江大人?”
队正的声音明显矮了三分,按在刀柄上的手也松开了,微微躬身,带着难以置信的迟疑,
“这血迹……”
江殊的目光并未在队正身上停留,仿佛他只是路边一块碍眼的石头。
他的视线扫过惊魂未定、脸色惨白的柳莺儿和春桃,最后重新落回赵铁柱身上,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了然。
“血迹呈点状飞溅,分布散乱,边缘清晰,是典型的旁观者被高速喷溅的血液沾染所致。若是行凶者近距离施放弩箭,血迹应呈片状、浸润状,且位置多在手臂、前胸正面。”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刺向队正,“行凶的弩箭,是短弩,箭簇带倒刺,入体即放血。刺客为求一击必杀,必在极近处施放。如此近的距离,行凶者身上沾染的,绝不会是区区几点飞溅的血星。队正大人,你说是吗?”
他的话语冷静、清晰,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砸在队正和两名兵卒的心上。
队正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虽粗鄙,但多年办案,这点基本常识还是有的,方才不过是急于抓人邀功,又见赵铁柱形貌凶悍、衣有血点,便先入为主了。
此刻被江殊点破,顿时哑口无言,后背一阵发凉。
“是……是卑职鲁莽!”
队正连忙低头抱拳,声音带着惶恐。
“多谢江大人明察!差点……差点冤枉了好人!”他身后的兵卒更是噤若寒蝉,慌忙收起腰刀,退后一步。
赵铁柱紧绷的身体骤然松懈下来,巨大的后怕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瞬间席卷全身,双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全靠身后的桌子支撑。他大口喘着粗气,看向江殊的眼神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感激、困惑,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
柳莺儿悬到嗓子眼的心,也重重落回胸腔。
她扶着春桃的手微微用力,指甲几乎掐进肉里,才勉强维持住身体的平衡。她看向江殊,眼神复杂难明。
他竟对凶杀现场的血迹形态如此了解?
那冷静的分析,那洞穿表象的犀利目光,还有此刻他身上散发出的、与汴京时截然不同的、带着铁血气息的威压……这绝不仅仅是一个诗酒风流的贵公子所能拥有的!
“江大人……”
柳莺儿定了定神,正要开口致谢。
江殊却并未看她,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拨开了一片挡路的树叶。
他的目光转向门外混乱的走廊,声音恢复了那种沉稳的、带着命令口吻的腔调,清晰地传遍附近几个房间。
“刺客尚未落网,危机未除。队正,即刻将鲤城居内所有住客、伙计,无论男女老幼,全部集中至楼下大堂!严加看管,逐一核验身份!任何可疑人等,不得放过!”
“是!卑职遵命!”
队正如蒙大赦,立刻挺首腰板,大声应命,将方才的尴尬和惊惧瞬间转化为执行命令的急切。
他转身对着手下和走廊里其他兵卒厉声吼道:“都听见江大人的话了?快!把人都赶下去!集中到大堂!动作快点!”
“遵命!”
官兵们轰然应喏,声浪在狭窄的走廊里回荡。
粗暴的驱赶声、惊恐的抱怨声、孩童的哭闹声再次响起,但这一次,混乱中多了一种被强力约束的秩序感。
兵卒们不再砸门,而是挨个房间厉声命令,将惊魂未定的住客们如同驱赶羊群般,推搡着、呵斥着,沿着楼梯向下赶去。
江殊的目光这才缓缓转回房内,落在柳莺儿身上。
那目光深邃依旧,却似乎比在宋家别院门前多了一层审视的意味,仿佛要将她连同这房间一起看透。
他并未多言,只是微微颔首,语气平淡:“柳掌柜受惊了。也请移步大堂吧。此地,要彻底搜查了。” 说罢,不再停留,转身便走,那身雨过天青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走廊晃动的人影和火光之中。
“小姐……”
春桃带着哭腔,紧紧抓着柳莺儿的胳膊,小脸依旧煞白。
“吓死奴婢了……铁柱哥他……”
“没事了。”
柳莺儿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轻轻拍了拍春桃的手背,目光转向依旧有些发懵的赵铁柱。
“铁柱,把衣服穿好,我们下去。”
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静,但那沉静之下,是比之前更深、更难以捉摸的漩涡。江殊的出现,他身份的陡然转变,他对凶杀现场的精准判断,还有那句看似解围却更显疏离的“柳掌柜”……这一切都像一张无形的网,悄然笼罩下来。
三人随着人流走下吱呀作响的木楼梯。鲤城居的大堂此刻灯火通明,数十盏灯笼和火把将每一个角落都照得亮如白昼,却也照出了满地狼藉——翻倒的桌椅、破碎的碗碟、泼洒的酒水食物,还有……楼梯口那片尚未完全清理干净的、触目惊心的暗红色血泊!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汗味、恐惧的味道。
大堂中央,挤满了近百名惊惶失措的住客和客栈伙计。
男女老幼,个个面无人色,或蹲或站,挤作一团,如同暴风雨中瑟瑟发抖的鹌鹑。西周被手持利刃、甲胄森然的官兵团团围住,冰冷的目光如同刀子般在人群中来回扫视,带来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无人敢大声喧哗,只有压抑的啜泣和粗重的喘息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柳莺儿主仆三人被驱赶到人群边缘。
她一眼便看到,靠近柜台的地方,用几张桌子临时拼凑了一个简易的“伤床”。
宋玉麟面色惨白如纸,双目紧闭地躺在上面,胸口包扎着厚厚的、被鲜血浸透的白布,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郎中正满头大汗地施针救治,旁边站着满脸泪痕、六神无主的阿福和几个同样带伤的护院。
柳莺儿的心揪紧了。
宋玉麟伤势竟如此之重!
“搜!”
楼上传来队正粗嘎的吼声,如同进攻的号角。
紧接着,沉重的军靴踏在楼梯和楼板上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沉闷的鼓点,敲在所有人的心头。
这一次,声音更加密集、更加粗暴!
数十名官兵分成数队,如同梳篦般,开始对鲤城居的每一寸空间进行地毯式的、毁灭性的搜查!
“哐当!”
“哗啦——!”
“咔嚓!”
砸门声、踹门声、翻箱倒柜声、家具被暴力推倒砸碎的轰鸣声、布帛被撕裂的刺耳声……如同疾风骤雨般从楼上每一个房间倾泻而下!间或夹杂着官兵粗暴的呵斥。
“床底下看看!”
“柜子搬开!”
“地板撬起来!”
仿佛那不是客栈的房间,而是隐藏着恶魔的魔窟,必须将其彻底拆解、碾碎!
每一次巨大的破碎声响起,大堂里的人群便集体瑟缩一下,恐惧如同实质的冰水,漫过每个人的头顶。
孩童吓得死死捂住嘴巴,女人紧紧抱住怀中的婴儿,男人们也脸色发青,眼中充满了愤怒与无助。
这是赤裸裸的、以搜捕为名的破坏和威吓!
柳莺儿站在人群中,袖中的手紧紧攥着那半枚铜盒,冰凉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她强迫自己冷静地观察着西周。
官兵的搜查重点明显在二楼和三楼的客房,尤其是靠近楼梯和后窗的房间。
江殊并未出现在大堂,他去了哪里?
是在指挥搜查?
还是……在别处?
忽然,她的目光捕捉到一丝异常。
在通往客栈后厨和堆放杂物的小院那道不起眼的角门处,两个官兵正用刀鞘粗暴地砸着门锁。
那角门似乎从里面被什么东西死死顶住了?
一个官兵凑近门缝看了看,随即脸色微变,低声向旁边的同伴说了句什么。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立刻叫来更多的人,开始用肩膀猛烈地撞击那扇看起来并不算结实的木门!
“砰!砰!砰!”
沉闷的撞击声在大堂的喧嚣中并不明显,却像重锤敲在柳莺儿心上。
后门?
被顶住了?
刺客……难道藏在那里?!
她的呼吸瞬间屏住!
目光死死锁定那扇在官兵撞击下剧烈震颤、发出痛苦呻吟的木门!
官兵们沉重的撞击声如同擂鼓,一声声砸在鲤城居后院那道被顶死的角门上!
每一次撞击,都让那扇并不算厚实的木门发出痛苦的呻吟,木屑簌簌落下,门框周围的墙灰扑簌簌震落。
大堂里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死死盯着那扇摇摇欲坠的门,仿佛里面关押着择人而噬的凶兽。
恐惧在无声中蔓延,连孩童的啜泣都停滞了。
柳莺儿站在人群边缘,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那半枚铜盒冰冷的棱角硌得生疼,却奇异地让她纷乱的心神保持着一丝清明。刺客就在门后!
是生是死?
是束手就擒还是困兽犹斗?
“砰——咔嚓!”
伴随着一声木料断裂的脆响,最后一下猛烈的撞击终于奏效!
门栓断裂,沉重的木门被轰然撞开,向内猛地弹去,撞在墙上发出巨响!
昏暗的光线涌入狭窄的后院,混杂着杂物腐烂的霉味和……一丝新鲜的血腥气!
门外的官兵如临大敌,瞬间刀剑出鞘,雪亮的锋刃在灯笼火光下交织成一片寒光之网,严阵以待!
短暂的死寂。
没有预想中的暴起反抗,也没有绝望的嘶吼。
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安静。
“出来!”
队正厉声咆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再不出来,乱箭射死!”
几息之后,一个身影,踉跄着、极其缓慢地从门后那片被杂物堆叠的阴影里,挪了出来。
火把的光芒瞬间将她笼罩。
那是一个女子。
一身紧束的黑色夜行衣,勾勒出纤细却蕴含着力量感的身形。
长发凌乱地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紧抿的下颌和苍白的、沾着灰尘与汗水的脖颈。
她的左臂无力地垂落着,深色的衣袖从肩头到肘部被利器划开一道长长的裂口,布料翻卷,露出里面皮肉翻卷、深可见骨的狰狞伤口!
鲜血仍在不断从伤口涌出,顺着她垂落的手指滴落在地上,在尘土中洇开一小片暗红的印记。
她的右手紧紧捂在肋下,指缝间同样有暗红的血液渗出,显然受了不止一处伤!
她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脚步虚浮,全靠一股意志支撑着才没有倒下。
被撞开的门板和官兵的刀锋逼迫着,她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挪到了后院中央那片被火光包围的空地上。
“拿下!”
队正眼中凶光一闪,厉声喝道。两名官兵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上去,一左一右,粗暴地扭住黑衣女子完好的右臂,猛地将她按跪在地!动作牵扯到她的伤口,女子身体剧烈地一颤,发出一声极力压抑却仍从齿缝间溢出的、痛苦到极致的闷哼,豆大的汗珠瞬间从她惨白的额角滚落,沾湿了散乱的黑发。
大堂里一片压抑的惊呼。
这刺客……竟是个女子!
而且伤势如此之重!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骚动从柜台那边传来。
“宋公子!宋公子您不能动!”
“快躺下!”
在阿福和郎中的惊呼声中,躺在临时床榻上的宋玉麟,竟强撑着坐了起来!
他脸色依旧惨白如纸,胸口厚厚的绷带被鲜血浸透大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艰难的嘶声,仿佛随时会再次昏厥。
但他那双因失血过多而显得格外幽深的眼睛,却死死地、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悸和急切,穿透人群,死死钉在了后院中央那个被按跪在地的黑衣女子身上!
他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剧烈地翕动着,却因剧痛和虚弱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而此刻,那被按跪在地的黑衣女子,在官兵粗暴的动作下,被迫抬起了头!
凌乱的黑发向两边滑落,终于露出了她的脸!
那是一张年轻的脸庞,不过二十出头。五官清秀,却因失血和剧痛而扭曲着,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狠戾与绝望。
然而,当她那双因剧痛而布满血丝、如同淬了毒的刀子般的眼睛,在混乱的火光中,无意间扫过大堂人群的边缘时——
她的目光,骤然定格在了柳莺儿的脸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女子眼中那滔天的恨意与绝望,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瞬间被一种更强烈的、难以置信的惊愕所取代!她的瞳孔在刹那间急剧收缩,仿佛看到了世间最不可能出现的鬼魅!苍白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一个破碎的、带着极度震惊和困惑的音节,如同梦呓般,从她染血的齿缝间艰难地挤了出来:
“你……你还……活着?”
她的声音嘶哑微弱,却如同惊雷般,在柳莺儿耳边轰然炸响!
紧接着,是另一个更加清晰的、如同诅咒又似呼唤的词,带着刻骨的熟悉与无法理解的荒谬,从她口中吐出:
“稚……鱼?!”
“稚鱼”!
这两个字,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刺入柳莺儿的耳膜,瞬间贯穿了她的灵魂!
稚鱼?!
是谁?
就在柳莺儿出神的瞬间,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前,用他宽阔的肩背,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后院射来的所有视线,也挡住了那黑衣女子如同淬毒般钉在柳莺儿身上的目光!
是江殊!
他不知何时己来到大堂,就站在柳莺儿侧前方。依旧是那身雨过天青色的首裰,但在满堂晃动的火光与兵刃的寒光映衬下,那抹淡雅的青色却仿佛染上了铁血的冷硬。
他没有回头,没有看柳莺儿一眼,但那份无声的庇护姿态,却如同一道坚固的堤坝,瞬间将汹涌而至的惊涛骇浪隔绝在外。
江殊的目光锐利如刀,越过人群,冷冷地扫了一眼后院中那被按跪在地、因剧痛和震惊而浑身颤抖的黑衣女子。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深沉的、令人望而生畏的寒意。
“押下去。”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金铁交鸣般的决断力,清晰地穿透了所有的嘈杂。
“严加看管,即刻审讯!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是!江大人!”
队正和押着女子的官兵齐声应诺,声震屋瓦。
队正再不敢有丝毫怠慢,亲自上前,和另一名兵卒粗暴地将那因伤重和剧痛几乎无法站立的黑衣女子从地上拖拽起来。
女子闷哼一声,身体软软地垂下,如同被抽去了骨头的蛇,任由士兵拖行。
她的目光在昏迷前最后一刻,似乎还想穿透江殊的阻挡,再次投向柳莺儿的方向,充满了无尽的惊疑与……一丝难以言喻的、绝望的悲凉。
官兵们拖拽着昏迷的黑衣女子,如同拖着一件破败的物品,迅速消失在后院通往县衙大牢的角门方向。
浓重的血腥味在空气中残留,混合着恐惧与谜团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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