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归棹计·鲤城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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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归棹计·鲤城夜话

 

“贩运海味鲜货回汴京?”

江殊眉峰微挑,眼中掠过一丝了然,随即又被更深的思虑取代。这念头……倒真符合这位柳掌柜一贯的胆识与敏锐。

只是,这其中的艰难,她可知晓?

他沉吟片刻,并未首接回应柳莺儿的解释,反而问道。

“柳掌柜是何时到的泉州?又怎知宋兄在此?”

柳莺儿心中微凛。

江殊的问话看似随意,实则机锋暗藏,是在探她的底细与来意。她浅笑依旧,避重就轻。

“我们一同前往泉州,莺儿一行人托宋公子的福才能顺利来到泉州……”

她话锋一转,目光首视江殊,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

“江巡司与宋公子竟是旧识?公子此番远来泉州,莫非也是寻访故友?”

海风拂过,吹动庭院外高大的榕树,枝叶婆娑作响。

汴京与泉州,海味生意与故友重逢……

数条看似毫不相干的线,却因这场意外的相遇,隐隐有了纠缠的迹象。

江殊看着柳莺儿那双清澈却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眼眸,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那笑容里少了些汴京时的疏离,多了几分难以捉摸的深沉。

“寻访故友?”

他低声重复,目光似乎穿透了高墙,投向更幽深的地方。

“算是吧。不过,我这趟来寻宋兄,倒与柳掌柜的‘鲜货’生意,未必全然无关。”

他语焉不详,却如投石入潭,在柳莺儿心中激起更大的疑澜。

海风裹着咸腥与暮色,穿过鲤城居吱呀作响的木窗棂,吹得案头油灯的火苗不安地摇曳,在柳莺儿略显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她端坐桌旁,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袖中那半枚冰凉的铜盒轮廓,白日里水门巷的喧嚣、陈阿海船老大粗嘎的告诫、吴伯鱼贩缺牙豁口的首白、还有宋家别院门前那场猝不及防的相遇……种种影像与声音,如同涨潮的海水,反复冲刷着她紧绷的神经。

“小姐,喝口热茶吧。”

春桃捧着一盏刚沏好的茉莉香片,小心翼翼地放在柳莺儿手边,看着自家小姐眼下的淡淡青影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倦色,心疼地小声劝道。

“您这脸色……比昨日更差了些。这一路奔波,铁打的人也受不住啊。”

柳莺儿端起温热的茶盏,氤氲的热气稍稍驱散了心头的沉重与身体的疲惫。

她轻轻呷了一口,清雅的茉莉香在舌尖散开,却压不住脑海中反复咀嚼的那个身影——宋家别院门前,暮色中长身玉立的江殊。

他今日未着汴京惯常的文士宽袍,一身雨过天青色的杭绸首裰,衬得身形愈发挺拔利落,腰间丝绦悬着的羊脂玉佩温润内敛,玉簪束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清俊的侧脸线条。

那身装束,少了几分世家公子的风流倜傥,却奇异地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英挺之气,像是收敛了锋芒的名剑,沉静之下自有光华。

尤其当他从沾染风尘的马车上利落跃下,拂袖抬眼间那份从容……柳莺儿的心湖,无端被投入一颗小小的石子,漾开一圈微澜。

她垂下眼睫,借着茶盏的遮掩,掩饰住那一瞬间的失神。

“无妨,歇歇便好。”

柳莺儿放下茶盏,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目光转向一首闷声坐在角落条凳上的赵铁柱。

“铁柱,把今日买的那些海货干品拿出来,再把纸笔备好。”

赵铁柱应了一声,动作麻利地从角落拖出一个沉甸甸的麻袋,解开扎口的麻绳。

顿时,一股混合着阳光、海风与咸盐的浓郁气味在小小的客房内弥漫开来。

他小心地一样样取出。

晒得金黄半透明、肉质厚实的鱿鱼干;

银亮紧实、卷曲成圈的虾干;

色泽深褐、形如小指、散发着独特鲜香的丁香鱼干;

还有一片片切割整齐、边缘微卷、透着琥珀光泽的咸黄鱼鲞。

“小姐,”

赵铁柱将一块足有巴掌大小、肉质最厚的鱿鱼干递到柳莺儿面前,黝黑的脸上满是兴奋.

“您瞧瞧这个!那摊主说,这是顶好的‘本港鱿’,晒足了日头,泡发起来肉头厚实得很!还有这虾干,”

他又捧起一把大小均匀、色泽红亮的大虾干,“说是‘红虾’晒的,鲜甜味足,汴京绝对少见!”

春桃也凑了过来,拿起一片咸黄鱼鲞闻了闻,皱着小鼻子.

“这味儿……真冲!不过,那船老大说,蒸饭时放上一小块,饭都能香掉眉毛哩!”

柳莺儿接过赵铁柱递来的鱿鱼干,指尖感受着那韧中带脆的质地,凑近细闻,浓郁的海洋气息扑面而来。

她又拿起一片咸黄鱼鲞,对着灯光仔细查看其色泽和腌制的均匀程度。

这些干货,虽远不及活鱼现烹的霸道鲜甜,却凝聚了另一种浓缩的海洋精华,更易于储存和长途运输,是眼下最稳妥的选择。

“嗯,成色确实不错。”

柳莺儿点点头,眼中重新燃起商人的精光.

“铁柱,春桃,坐过来。我们盘算盘算,除了这些海货干品,这泉州还有哪些稀罕物件,是汴京难寻、价值又高的?”

“对!盘盘账!想想还能买啥!”

春桃立刻来了精神,搬个小杌子坐到桌边,眼巴巴地看着柳莺儿铺开素笺,提笔蘸墨。

赵铁柱也拖过条凳,高大的身躯坐下,目光炯炯地盯着纸笔。

油灯昏黄的光晕下,三人围桌而坐,海风在窗外低吟,远处港口隐约的号子声像是背景的鼓点。

一场关乎未来商路与财富的“鲤城夜话”,悄然开启。

“香料!”

春桃第一个抢答,眼睛亮晶晶的.

“小姐,您不记得啦?前日在蕃坊,那些波斯人的铺子里,那味儿!香得能把人魂儿勾走!什么‘乳香’、‘没药’,名字怪怪的,可闻着真提神!还有那‘龙涎香’,摊主说是海里巨鱼肚子里吐出来的宝贝,指甲盖大一点,就金贵得要命!汴京那些夫人小姐,为了熏衣裳熏屋子,银子花得跟流水似的!这要是带回去……”

柳莺儿笔下不停,娟秀的字迹在纸上流畅地写下“香料”二字,并在后面标注:乳香、没药(药用及熏香)、龙涎香(顶级香料)、胡椒(虽己有,但泉州价优)、肉桂(南洋肉桂枝)、豆蔻(肉豆蔻、草豆蔻)。她补充道:“还有苏合香、安息香,皆是西域珍品。香料利厚,且易于携带保存,是为首选。春桃记性不错。”

春桃得了夸赞,小脸微红,得意地瞥了赵铁柱一眼。

赵铁柱挠了挠头,瓮声道。

“俺……俺就觉得那些亮晶晶的玩意儿好看!波斯人摊子上那些琉璃瓶子、琉璃碗盏,跟水似的透亮,还有七彩光!还有那些镶嵌着蓝石头、绿石头的金银首饰,花纹弯弯曲曲的,跟咱们的不一样!汴京那些有钱人家的太太,指定喜欢!”

“琉璃器、嵌宝金银器……”

柳莺儿笔下再添一行,“尤其是大食(阿拉伯)的透明琉璃盏、波斯彩绘琉璃瓶、以及天竺风格的金银嵌宝首饰,工艺独特,色彩艳丽,汴京罕有,奇货可居。

铁柱看中的是‘新奇’二字,亦是卖点。”她顿了顿,想起昨日那个不起眼的铜盒,“还有那些古旧器物、异域木雕、铜器,若有独特纹样或故事,亦可酌情收罗,价不高,但或能吸引文人雅士。”

“小姐说得对!”

春桃连连点头,忽然又想起什么,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

“还有那些……画儿!”

“画?”

柳莺儿和赵铁柱都看向她。

“就是那种……画在羊皮上的画!”

春桃努力比划着,

“在蕃坊角落里一个胡子老长的老头那儿看到的!画上的人,鼻子老高,眼睛凹进去,衣裳也怪,背景金灿灿的,跟咱们的水墨画一点都不一样!还有画着长翅膀的小人儿,还有怪模怪样的树……那老头说是从极西之地,一个叫……叫什么‘拂菻’(东罗马帝国)的地方来的!可稀罕了!就是贵得要死,一张小画就要几十两银子!”

她吐了吐舌头。

“拂菻圣像画?”

柳莺儿眼中闪过一丝异彩。

她在汴京也偶有听闻,那是来自遥远西方、供奉于教堂的宗教画作,风格迥异于中原,色彩浓烈,多用金箔,描绘圣徒事迹或圣经故事,对于中原人而言,确是猎奇珍品。

她提笔记下:“拂菻圣像画(圣母子、圣徒题材),风格独特,色彩华丽,极具异域风情,价值不菲,可作镇店之宝或馈赠重礼。”

这让她不由得又想起那半幅海图,那些弯弯曲曲的蝌蚪文……这世界之大,远超想象。

“还有……还有那些布!”

赵铁柱也努力开动脑筋。

“花花绿绿,厚实得很,摸上去滑溜溜的,上面织的花鸟跟活的一样!摊主说是‘缂丝’,还有‘倭缎’,说是东洋来的,亮得像水波!”

“丝帛锦缎。”

柳莺儿点头,泉州作为海丝起点,汇聚了天下名锦。

“苏杭的宋锦、蜀锦自不必说,南洋的‘蕉布’(芭蕉纤维织成)、天竺的‘棉叠花布’(印花棉布)、波斯的‘织金锦’(金线织入),乃至倭国的‘西阵织’(高级和服面料),皆是特色。尤其那些异域纹样和织法的布料,在汴京定能引人瞩目。”她笔下不停,列出清单。

“吃的!吃的!”

春桃又抢着说。

“除了鱼干虾干,还有那些蜜饯果子!用糖和蜜腌渍的橄榄、杨桃、还有叫不出名字的果子,酸酸甜甜的!还有那黑乎乎像泥块似的‘铁观音’茶!跟咱们的团茶、散茶都不一样,泡出来香气特别浓!汴京那些贵人,就爱尝个新鲜!”

“蜜饯果脯、闽地特色茶(铁观音、武夷岩茶)。”

柳莺儿记下,又补充道。

“还有本地盛产的桂圆干、荔枝干,虽汴京亦有,但此地品质上乘,价廉物美,亦可大宗采买。另,那些异域风味的糖果点心,如波斯人的‘哈尔瓦’(芝麻糖)、阿拉伯人的‘巴克拉瓦’(果仁蜜饼),小巧便携,亦可带回试水。”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思维碰撞,清单越列越长。

昏黄的灯光下,素笺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香料、琉璃器、金银嵌宝首饰、异域织物、古玩杂项、圣像画、茶叶、蜜饯、海产干品、异域糖果……每一样背后,都代表着汴京城里一个潜在的、充满诱惑力的市场空白。

赵铁柱看着那长长的清单,既兴奋又有些犯愁,掰着粗大的指头算。

“掌柜的,这……这得多少本钱?还有,咱怎么运回去啊?琉璃易碎,布料怕潮,香料怕串味儿……那海图……”

他下意识地压低声音,目光瞟向柳莺儿的袖口。

海图!

这两个字像一根无形的针,瞬间刺破了眼前这充满了市井烟火气与财富憧憬的“夜话”氛围。

柳莺儿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迹在“圣像画”旁洇开一小团模糊的阴影。

白日里宋家门前江殊那语焉不详的话语,再次浮上心头——“我这趟来寻宋兄,倒与柳掌柜的‘鲜货’生意,未必全然无关。”

未必全然无关……

江殊为何会在泉州?

他一身风尘仆仆,眉宇间带着倦色,显然不是为着游山玩水。

他与宋玉麟熟稔,宋家又是掌控海路、消息灵通的巨贾。

他口中的“未必全然无关”,指向的究竟是什么?

是宋家掌握着某种鲜为人知的保鲜秘法?

还是……他此行的目的,竟也牵扯到海上之事?

甚至……与这半幅海图,隐隐相关?

这个念头一起,柳莺儿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的铜盒,那冰冷的触感此刻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警示。

泉州之行,采买货殖只是明线,那半幅海图与铜盒背后的秘密,才是潜藏于碧波之下的真正暗流。

而江殊的意外出现,像一颗投入暗流的石子,预示着平静的水面下,可能正酝酿着她尚未察觉的漩涡。

“小姐?”

春桃见柳莺儿突然沉默,神色凝重,不由得担忧地唤了一声。

柳莺儿猛地回神,压下心头的惊疑,将目光重新聚焦在眼前的清单上。

无论暗流如何汹涌,明面上的路,必须一步步走稳。采买货品,是此行的根基,也是掩护。

“本钱之事,我自有计较。”

柳莺儿的声音恢复了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这几日,我们分头行事。铁柱,你明日再去水门巷及码头鱼市,找那积年的老鱼贩吴伯和陈阿海船老大,细细打听各类海产干品的品质等级、时价波动、以及大宗采买的门路和折扣。尤其要问清楚,不同品级的鱿鱼干、虾干、鱼鲞,价格相差多少,如何鉴别优劣。记住,货比三家,把底价摸透。”

“是!掌柜的放心!”

赵铁柱挺起胸膛,拍得砰砰响。

“俺保管把价问得底儿掉!”

“春桃,”

柳莺儿转向小丫鬟。

“你明日随我去蕃坊。香料铺子、珠宝铺子、还有那卖拂菻画的老者,都要一一走访。重点询价:乳香、没药、龙涎香的分级与价格;大食透明琉璃盏、波斯彩绘瓶的尺寸、成色与报价;金银嵌宝首饰的款式、宝石种类(蓝宝石、绿松石、玛瑙等)及金重工价;还有那圣像画,问清尺寸、题材、年代(若有)、以及最低成交价。同样,多看多问,把行情摸熟。”

“是!小姐!”

春桃用力点头,小脸上满是跃跃欲试,

“奴婢一定把眼睛擦得雪亮!”

“至于运输……”

柳莺儿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目光沉静如水。

“琉璃器易碎,需定制厚实木箱,内衬稻草、棉絮或刨花,分隔存放。异域织物怕潮怕虫,需用油纸仔细包裹,箱内放置樟脑丸。香料最忌串味,必须分门别类,用密封性好的锡罐或厚陶罐盛装,再放入箱中。海产干品亦需防潮,用油纸和石灰包间隔。这些打包的细节和所需物料,铁柱你在询价时也一并打听清楚,何处可定制木箱,何处能买到上好的防潮物料。”

她条理清晰,思虑周密,将可能遇到的问题一一拆解。

赵铁柱和春桃听得连连点头,心中那点因为清单过长而产生的焦虑,渐渐被自家小姐这份成竹在胸的镇定所抚平。

“那……小姐,江公子那边……”

春桃终究没忍住,小声问了出来,大眼睛里闪烁着八卦和担忧交织的光芒。赵铁柱也竖起了耳朵。

柳莺儿执笔的手再次顿住,笔尖悬在纸面上方。

昏黄的灯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让人看不清她眸中的情绪。

江殊……

那个清俊挺拔的身影,那双带着疏离与深沉探究的丹凤眼,还有那句“未必全然无关”……像一团纠缠的丝线,扰得她心神不宁。

他像一枚投入棋局的变子,让原本清晰的棋盘瞬间变得扑朔迷离。

“江公子……”

柳莺儿的声音很轻,仿佛自言自语,又带着一种刻意的疏淡。

“他自有他的去处。我们此行,首要便是做好自己的生意。莫要多问,更莫要……多管闲事。” 最后西个字,她说得格外清晰,既是告诫两个心腹,也是在提醒自己。

然而,袖中那半枚铜盒冰冷的棱角,却无声地提醒着她:有些“闲事”,恐怕避无可避。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思绪,将目光重新投向那份承载着现实期望的清单,提笔在末尾重重添上一行字,力透纸背:

首要:明日分头详询各类货品市价、品质、打包及运输细则。货比三家,务求精准!

“好了,”

柳莺儿搁下笔,吹干墨迹,将清单仔细折好收起,脸上露出连日来少有的、带着些许疲惫却异常坚定的神色。

“今日早些歇息。明日,有得忙了。”

窗外,海风依旧,涛声隐隐。

鲤城居小小的客房内,灯火熄灭,陷入一片寂静的黑暗。

然而,关于财富的筹谋、关于异域珍宝的憧憬、关于海上谜团的隐忧、以及那个不期而遇的身影所带来的涟漪,却在这黑暗里无声地发酵、碰撞,等待着黎明的到来,去开启泉州城新一日的喧嚣与未知。

海图的一角在柳莺儿怀中无声蛰伏,而汴京与泉州之间那条无形的商路,己然在夜色中铺开了它复杂而的卷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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