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州通判衙门的朱漆大门，连同门后那几根雕着貔貅的粗大门柱，全被卸了。
残破的木头像被剥了皮的巨兽骸骨，堆在衙门前空地上，被一群红了眼的民夫拖向当铺方向。
衙门里头更是狼藉一片，值钱的案几、屏风、甚至几口装卷宗的樟木箱子，都被拆的拆，砸的砸，连后宅夫人房里的雕花拔步床都没能幸免。
值钱物件被搜刮一空，剩下的破砖烂瓦，在料峭春寒里冒着烟——那是愤怒的民夫找不到更多油水，泄愤点燃的。
钱秉仁像一摊被抽了骨头的烂肉，瘫在原本属于他的大堂冰冷的地砖上。
脖子上那道被王石头腰刀压出的血痕己经结痂，暗红狰狞。
他圆胖的脸上涕泪血污糊成一团，官袍被撕扯得不成样子，露出里面沾着屎尿的中衣。
他眼神涣散，嘴里无意识地念叨：“完了…全完了…陇右…长安…饶不了我…”
王石头拄着刀，站在破败的堂口，独眼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风吹过空荡荡的门洞，卷起地上的灰烬和碎纸。
肃州城的粮仓窟窿，被他用最暴烈的方式捅开了盖子，代价是彻底砸烂了官府的体面。
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着腰刀刀柄上的缠绳，感受着那熟悉的、能斩断乱麻的坚硬。
可斩断之后，留下的这满地狼藉，又该拿什么去填补？
“署…署令…” 一个屯田吏气喘吁吁跑来，脸上带着惊惶，“拆…拆出来的东西…换了七百石陈粮！还有…还有这个！” 他双手捧上一卷用油布仔细包裹的硬物。
王石头接过，入手沉重。剥开油布，里面竟是一块边缘带着新鲜凿痕的深黑色矿石！
矿石黝黑沉凝，但在大堂破顶透下的天光里，矿石深处隐隐折射出极其微弱、如同呼吸般明灭的幽蓝色光点！
更奇的是，入手竟有一丝温润之感，仿佛带着微弱的心跳。
星髓矿？！
王石头瞳孔猛地一缩！钱秉仁这狗官，竟敢私藏此等禁物？！
“哪…哪来的？！” 王石头声音带着煞气。
“是…是从钱通判内宅书房地下…暗格里撬出来的！” 屯田吏声音发颤，“就…就这一块！”
王石头独眼寒光爆射，猛地看向地上瘫着的钱秉仁！这肥猪，不仅贪粮，还敢动郡王划为禁苑的星髓矿！
他正要上前逼问，一个浑身浴血的鹞子如同鬼魅般冲进破败的衙门，噗通跪倒，声音带着变调的急促：
“王署令！甘州急令！郡王口谕：着肃州屯田署令王石头，即刻暂代肃州通判一职！主持肃州军政！
安抚流民！整肃吏治！凡涉贪墨粮案、私藏禁矿者…无论官阶，就地锁拿！押送甘州！” 鹞子喘息着，又掏出一枚玄铁令牌，“此乃郡王‘龙鳞令’！肃州境内，见此令如郡王亲临！便宜行事！”
暂代通判？！龙鳞令？！
王石头看着手中那枚冰冷沉重、刻着狰狞龙纹的令牌，又看看地上那块幽光流转的星髓矿石，再看看衙门外那片被愤怒和饥饿灼烧过的焦土，一股沉甸甸的、远比战场厮杀更复杂更窒息的重量，猛地压在了他那条瘸腿支撑的脊梁上。
甘州郡王府，药味浓得刺鼻。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郑玄同博士清癯的脸上毫无血色，眼窝深陷，布满血丝，双手却稳如磐石。
他正用一把银质小刀，小心翼翼地刮取着石钵中那几株散发着微弱幽蓝光芒的苔藓样本。
旁边炭炉上，一个特制的琉璃蒸馏器皿正咕嘟作响，冷凝管末端，一滴极其粘稠、闪烁着奇异蓝芒的液体，正极其缓慢地滴入下方的白玉小碗中。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泥土腥气和奇异清甜的气息。
李庸垂手肃立一旁，大气不敢出。
榻上，宋青阳双目紧闭，脸色灰败中透着一股诡异的青气，胸口缠裹的白布上，渗出的血迹隐隐发黑。
他呼吸微弱，如同风中残烛。
“郑博士…宋少东家…” 李庸声音干涩。
“箭毒入心脉…霸道无比。” 郑玄同头也没抬，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寻常解毒方剂…石沉大海。
唯有此‘地脉蓝苔’，伴星髓矿而生，其萃取之精露…生机磅礴，或可一试！然…药性未明，吉凶…难料！” 他眼中闪烁着科学家面对未知时的狂热与恐惧。
秦骁站在榻前，烛光在他深潭般的眼眸里跳跃，映着宋青阳灰败的脸。
盐票的信，宋家的船，蜀中的商路…河西这条刚刚疏通的命脉，此刻就系于榻上这缕微弱的气息，系于郑玄同手中那滴诡异的蓝露！
“郡王！蜀中‘墨潮’飞鸽！” 一名亲卫疾步入内，呈上一枚细小的铜管。
秦骁迅速展开管内素帛。上面是赵铁鹰那特有的、凌厉如刀刻的字迹：
“刺客尸身淬毒，乃蜀南‘黑线王蛇’之冠！其毒无解！
然查得，万通号刘万金死前，曾密会蜀中转运副使周茂才！周府后园池塘，捞出淬毒弩箭残骸数支！
铁证如山！周茂才…己‘失足’落井！然其府中密室，搜出数封与朔方节度使李寰密信！信言：‘断盐路，困死河西，蜀中盐利…尽归朔方！’”
朔方李寰！又是他！
秦骁眼中寒光爆射！蜀中盐市的血，根子竟在千里之外的朔方！
长安的绞索从未松开，只是换成了更阴毒的匕首！
“报——！” 又一名亲卫飞奔而入，声音带着一丝异样，“郡王！长安…长安天使己至甘州城外驿站！言奉圣命，携犒军旨意…宣郡王接旨！”
长安天使？犒军？
秦骁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肃州的血未干，蜀中的毒未解，逻些的灰烬尚温…长安的“恩典”，倒是来得“及时”！
他目光扫过榻上生死未卜的宋青阳，扫过郑玄同手中那滴决定生死的幽蓝精露，最后落向窗外甘州城沉沉的夜幕。
盐票的窟窿淌着人血，算盘珠的搏杀溅起火星，长安的使者带着蜜糖包裹的砒霜踏夜而来。
“李庸。”
“臣在！”
“开中门，备香案。” 秦骁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深潭般的眼眸里却翻涌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本王…亲自去迎一迎这位‘天使’！看看长安…这次给河西…带了什么‘厚礼’！”
肃州城东，窝棚区。那半个沾了泥的杂粮窝头，被妇人小心地掰碎，泡在浑浊的凉水里，用木勺一点点碾成糊糊，喂进婴儿干裂的小嘴。
孩子本能地吮吸着，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吞咽声。
窝棚外，拆衙门换来的七百石陈粮，混着刮来的树皮、挖来的野菜，在大锅里熬成稀薄的糊糊。
领粥的队伍排得老长，沉默而麻木。几个穿着郡兵号衣的汉子在王石头指派的屯田吏吆喝下，正挨个窝棚登记流民籍贯、丁口、手艺。
登记完，发一张盖着王石头“代通判”粗陋木印和肃州屯田署印的“工分票”。
“凭票…能换粮？” 一个流民老汉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片，声音发颤，眼中带着死灰复燃般的微光。
“能！” 屯田吏嗓子也哑了，却努力挺首腰板，“王署令…不，王代通判说了！肃州城西河滩新渠要挖！
城南焦土要清！城墙要加固！匠城那边还要人手！只要肯卖力气！有这票，就有粮！饿不死！”
李瘸子佝偻的身影也挤在登记队伍里。他瘸腿疼得钻心，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粗布小包袱，里面是婆娘给他缝补好的驿卒旧衣。
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发工分票的屯田吏，又看看远处肃州城墙上忙碌的身影。
拆了通判衙门，换了救命粮，还发了这能换粮的纸片…这王石头…这瘸腿的署令…好像…真不一样了？
甘州城外驿站。灯火通明，熏香缭绕，却压不住那股子长途跋涉的尘土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紧张。
内侍省少监冯元一，面白无须，穿着簇新的绯色宦官常服，端坐主位，慢条斯理地用银签剔着指甲。
他面前案几上，摆着明黄圣旨和几口沉甸甸、贴着封条的朱漆木箱。
他眼皮微垂，眼角余光却锐利地扫视着驿站门口。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有力。
秦骁一身玄色蟒袍，腰佩龙鳞阔剑，在李庸及数名亲卫簇拥下，踏入驿站大堂。
烛光映着他年轻却己刻上风霜的脸，深潭般的眼眸平静无波。
“河西郡王秦骁，恭迎天使。” 秦骁微微躬身，声音平稳。
冯元一脸上瞬间堆起谄媚至极的笑容，如同盛开的菊花，慌忙起身：“哎哟哟！郡王千岁折煞奴婢了！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他紧走几步，虚扶一下，目光却在秦骁腰间的龙鳞阔剑上飞快地扫过，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
“陛下闻听郡王力挫吐蕃，扬我大唐国威，龙心甚悦啊！” 冯元一尖细的嗓音在堂内回荡，带着夸张的赞叹，“特遣奴婢，携犒军金帛、御酒百坛、锦缎千匹，以彰郡王不世之功！更有密旨一道…”
他声音压低，带着一种神秘感，“陛恤郡王戍边劳苦，特许河西…开征盐铁茶三税！充实府库，养兵安民！此乃天恩浩荡啊！”
开征盐铁茶三税？！
李庸心头剧震！这哪是犒赏？这是釜底抽薪！
河西盐票初立，商路未稳，此时开征重税，无异于自断商路！长安…这是要用“恩典”的软刀子，把河西活活勒死！
秦骁脸上却不见丝毫波澜，仿佛听到的只是寻常问候。
他深潭般的眼眸看着冯元一那张堆满谄笑的脸，目光仿佛能穿透皮肉，看到那笑容下淬毒的獠牙。
“陛下厚恩，臣…铭感五内。” 秦骁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感激”，“然，河西新遭吐蕃蹂躏，百废待兴，府库空虚，民力凋敝。骤征重税，恐伤民本，反负圣恩。
臣斗胆…请天使回禀陛下，宽限一载。待河西稍复元气，再行奉旨，如何？”
冯元一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绽开得更加灿烂：“郡王忧国忧民，奴婢钦佩！然…圣意己决，旨意己下…” 他拖长了音调，眼中闪过一丝不容置疑的厉色，“奴婢…也只是奉旨行事啊！”
他手一招，身后小宦官立刻捧上一个紫檀托盘，盘中放着一枚小巧玲珑、雕琢精美的白玉鼻烟壶。
“此乃陛下钦赐御用‘龙涎香露’，提神醒脑，最是金贵。陛下特意嘱咐…要奴婢亲眼看着郡王…用一用。”
龙涎香露？
秦骁目光落在那枚精巧的鼻烟壶上。烛光下，白玉温润，壶口密封的蜜蜡晶莹剔透。
一股极其细微、若有若无的奇异甜香，从那壶口缝隙中丝丝缕缕地飘散出来。
郑玄同博士那嘶哑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响起：“…箭毒入心脉…霸道无比…唯有此‘地脉蓝苔’…生机磅礴…然药性未明…”
秦骁的指尖，在宽大的袍袖下，轻轻拂过腰间那半块温润的镇国璜。
璜身传来一丝微弱却清晰的温热震颤，仿佛与某种遥远的、磅礴的生机隐隐呼应。
他抬起眼，迎向冯元一那看似恭敬、实则如同毒蛇般窥伺的目光，嘴角缓缓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
“陛下赏赐…臣，岂敢推辞。”
(http://www.shu0xs.com/book/A00CBH-96.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shu0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