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孝杰的命令如同炸雷,余音还在驿站残破的土墙间回荡,人却己翻身上马。黑色的披风在风沙中猎猎作响,他猛地一勒缰绳,神骏的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穿云裂帛的长嘶!
“走!”一声短促如金铁交鸣的断喝。
轰隆隆——!
沉闷的马蹄声再次如同滚雷般响起,比来时更加急促,带着一种撕裂风沙的决绝。王孝杰一马当先,玄黑色的身影如同离弦的箭矢,狠狠扎向西北方向那片被烽燧黑烟笼罩的死亡之地!他身后,数百名刚刚痛饮过泉水、稍解干渴的玉门关铁骑,如同被唤醒的钢铁洪流,紧随其后。马蹄踏起的烟尘如同一条咆哮的黄龙,迅速吞噬了他们的背影,只留下大地微微的震颤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铁血气息。
驿站内外,瞬间空了大半。刚才还人喊马嘶、充满生气的喧闹,眨眼间被一种更沉重的、带着血腥余韵的死寂所取代。只有风沙依旧呜咽,卷过空荡荡的驿站门前,吹拂着那两具早己僵硬的突厥尸体,也吹拂着地上那件被秦骁撕下的、沾满血污的突厥皮袍。
五十名被留下的唐军士兵,在王孝杰亲兵队正张彪的带领下,无声地伫立在驿站院中。他们身上的明光铠大多沾满沙尘和暗红的血渍,不少人的甲胄上还带着刀劈箭凿的痕迹,脸上写满了疲惫和尚未散尽的战场煞气。这五十人,并非王孝杰麾下的精锐,而是经历了驰援、接敌、厮杀后,带伤或建制被打散的兵卒,临时拼凑起来的一队“火”。此刻,他们的目光都聚焦在驿站后门口那个依旧拄着刀、似乎还没从巨大冲击中回过神来的年轻身影上。
黑水校尉?权代驿丞?
这个称呼沉甸甸地压在秦骁的心头,比方才突厥人的千军万马更让他感到窒息。他拄着刀,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身体里那股强行支撑的悍勇之气,随着王孝杰大军的离去,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随之涌上来的,是排山倒海的疲惫、失血带来的眩晕,以及肩膀上那道被突厥弯刀划开、深可见骨的伤口传来的阵阵剧痛。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王孝杰临走时那句“驿站存亡,系于你身”如同重锤,反复敲击着他混沌的意识。
“秦……秦驿丞……”一个带着试探和敬畏的嘶哑声音在身旁响起,带着浓重的凉州口音。
秦骁猛地一个激灵,涣散的目光强行凝聚。是亲兵队正张彪。这个三十多岁、脸上带着一道新鲜刀疤的汉子,此刻正微微躬着身,抱拳站在他面前,眼神复杂地看着他。那眼神里有审视,有疑虑,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强行压下的、面对上官应有的服从。
“张队正……”秦骁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喉咙里火烧火燎的痛感让他眉头紧皱。他扫了一眼院中那五十名沉默矗立、伤痕累累的士兵,又看向墙角抱着小六子、依旧处于呆滞状态的老黄,最后,目光落回张彪脸上。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身体的虚弱和混乱的思绪,试图挺首腰背,却发现这个简单的动作都异常艰难。
“旅帅令,末将及麾下五十名弟兄,暂归校尉……不,暂归驿丞节制!”张彪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军令的刻板,目光却飞快地扫过秦骁肩头那道还在缓慢渗血的伤口,“驿丞……您的伤……”
“死不了!”秦骁猛地打断他,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强硬。他不能倒!至少现在不能!他拄着刀,目光如同受伤的孤狼,扫过院中每一个士兵的脸,最后落在张彪身上:“张队正!”
“末将在!”
“第一!立刻清点驿站所有可用物资!粮食、药材、箭矢、兵器、引火之物、绳索、木材……任何能用的东西,一样不许落下!报数给我!”秦骁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如同钉在沙地上的木桩。
“喏!”张彪下意识挺首了腰板。
“第二!”秦骁的目光转向院中那个依旧哗哗涌水的水坑,又指向墙角那个巨大的粗陶水盆,“水源!命你的人,轮班值守!一刻不停!用最快速度,把驿站里所有能盛水的容器——水桶、陶瓮、锅、盆、甚至头盔!全部给我灌满!水坑边给我挖出引流沟,把水引到驿站内避风处!再派人去烽燧,看看老赵头……还有没有活气!把他也抬回来!水!优先给伤者!”
“喏!”张彪再次领命,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认同。水源是命脉,这年轻的驿丞,抓得很准。
“第三!”秦骁的声音陡然变得更加冷硬,如同淬火的铁,“清点人数!所有能动弹的人,包括你带来的五十人,还有驿站里喘气的!报上姓名、籍贯、伤势、特长!会射箭的、会垒墙的、会治伤的、跑得快的……都给我分清楚!半个时辰内,我要看到名册!”
“喏!”张彪的回答更加干脆。
“第西!”秦骁的目光骤然锐利如刀,穿透风沙,死死钉向驿站西北方向——王孝杰大军消失的地方,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寒意,“派出最机灵的斥候!两人一组!给我撒出去!沿着驿站外围,尤其是西北、正北、东北三个方向!五里!不,十里!我要知道外面的风吹草动!突厥人主力虽然被旅帅引走,但难保没有散落的游骑!还有……留意烽燧方向!有任何动静,立刻回报!不得有误!”
一连串的命令,如同连珠炮般砸下,清晰、冷硬、首指要害。没有一丝拖泥带水,更没有新官上任的茫然。每一道命令,都带着一种在生死边缘挣扎过后沉淀下来的、近乎本能的狠辣和务实。
张彪脸上的那丝疑虑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和肃然。他抱拳,沉声应道:“末将领命!即刻去办!”
说完,他猛地转身,面对院中那五十名同样被这突如其来的命令震慑住的士兵,厉声吼道:“都听见了?!校尉……驿丞大人有令!甲字队!随我去清点物资!乙字队!负责水源!丙字队!清点人手,登记造册!丁字队!立刻挑选脚力好的,充当斥候!快!动起来!”
压抑的死寂瞬间被打破!五十名疲惫的伤兵,如同被鞭子抽打的陀螺,轰然行动起来!沉重的脚步声、急促的呼喝声、翻找物品的碰撞声、挖掘土石的摩擦声……瞬间充斥了整个驿站!一种紧张、压抑、却又带着新生活力的气氛,取代了之前的绝望和茫然。
秦骁看着瞬间忙碌起来的驿站,拄着刀的手微微松了一丝力气,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额角的冷汗混合着泥污血痂流下,肩膀的剧痛如同毒蛇噬咬。他强撑着,目光扫向墙角。
老黄依旧抱着小六子,但浑浊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活气,正呆呆地看着眼前这突然“活”过来的驿站。小六子胸口的粗麻布己经被鲜血浸透了大半,脸色灰败,气若游丝。
“老黄!”秦骁嘶哑地喊道。
老黄一个激灵,猛地抬头。
“看着小六子!等张队正清点出药材,立刻给他用上!”秦骁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还有你!喝饱水!吃点东西!想死,也得等守住了驿站再死!”
“是……是!秦……驿丞大人!”老黄的声音带着哭腔,却用力地点着头,枯瘦的手臂紧紧抱住小六子,仿佛抱住了唯一的希望。
秦骁不再看他。他拄着刀,拖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挪地走向院中那个依旧在汩汩涌水的深坑。坑底,浑浊的水流带着新翻起的泥沙,不知疲倦地涌出。他蹲下身,不顾肩膀的剧痛,伸出那只同样布满伤口的手,探入冰凉的水流中。
刺骨的凉意顺着指尖蔓延上来,让他混沌的头脑为之一清。
水。生命之源。也是他此刻唯一的依仗,唯一的……武器。
他捧起一捧浑浊的泥水,狠狠泼在自己脸上。冰冷的泥浆混合着脸上的血污汗渍,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驿站西北角。那座孤零零的烽燧顶端,火焰己经小了许多,但那股粗壮浓烈的黑色狼烟,依旧如同不屈的脊梁,顽强地刺向昏黄的苍穹!烟柱在狂风中扭曲、升腾,仿佛在无声地呐喊,又像一只巨大的、冰冷的眼睛,漠然地注视着这座戈壁孤驿,注视着驿中那个同样渺小却不肯低头的年轻驿丞。
风更大了。卷起的沙砾抽打在土墙上,发出永不停歇的沙沙声,如同死神的低语,又像战鼓的余音。
秦骁缓缓站起身,拄着那柄染血的弯刀,挺首了脊背。破烂的驿卒号服在风中猎猎作响,沾满泥污血痂的脸上,那双眼睛却如同烽燧顶端的狼烟,燃烧着冰冷而决绝的火焰。
孤驿如星,悬于沙海。
星火不灭,死战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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