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见愁峡口的江风，裹挟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木材燃烧的焦糊味，灌满了王振的鼻腔。
他脚下这艘朔方巨舰“镇浪号”的甲板倾斜得厉害，到处是破碎的船板、扭曲的拍杆和横七竖八的尸体。
朔方水军的抵抗出乎意料的顽强，跳帮接舷战惨烈得如同绞肉机。
“他娘的！没完没了！” 王振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抹了把糊住独眼的血水，手中沉重的马槊如同毒龙般捅穿一个朔方水兵的胸膛，顺势一挑，将那惨叫的躯体甩下波涛汹涌的江面。
他身上的“龙鳞甲”叶片被砍开了好几处豁口，肩头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火辣辣地疼。
环顾西周，随他冲上敌舰的河西悍卒己倒下近半，剩下的个个带伤，却依旧如同钉子般楔在甲板上，与数倍于己的敌人死命搏杀。
“将军！船要沉了！” 一个满脸血污的河西队正嘶吼着指向船楼方向。
巨大的撞角撕裂的破口处，浑浊的江水正汹涌倒灌！
“沉？！沉也得拉够垫背的！” 王振眼中凶光爆射，马槊横扫，逼退两个扑上来的敌兵，对着后方自己那条同样伤痕累累的铁甲快船狂吼：“放箭！给老子往人堆里射！别管老子！”
铁甲快船上幸存的弩手们咬着牙，冒着被朔方箭雨覆盖的风险，将最后几匣弩箭朝着“镇浪号”甲板敌群最密集处倾泻过去！
噗噗噗！密集的入肉声伴随着凄厉的惨叫响起，朔方水兵攻势为之一滞！
“就是现在！撤！” 王振抓住这瞬息即逝的机会，马槊一指连接己方快船的跳板，“带上受伤的弟兄！走！”
河西残兵相互搀扶，带着阵亡袍泽的遗体，如同退潮般迅速撤回快船。
王振断后，沉重的马槊舞成一片死亡风暴，硬生生在敌群中劈开一条血路！
当他最后一个踏上跳板时，“镇浪号”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呻吟，倾斜的角度骤然加大！
“跳！” 王振大吼一声，奋力跃向己方快船甲板！就在他双脚落地的刹那，“轰隆！” 一声巨响，“镇浪号”庞大的舰体从中断裂，带着无数绝望的嘶吼和沉重的拍杆，翻滚着沉入冰冷的江心！激起的巨大漩涡险些将快船也拖下去！
“走！” 王振看都没看那吞噬了数百条性命的漩涡，独眼死死盯着前方另一艘朔方巨舰“伏波号”。
那巨舰正惊恐地试图转舵规避，却被混乱的沉船漩涡和宋家船队挤在狭窄水道中的货船挡住了去路！
“给老子撞过去！” 王振指着“伏波号”暴露的侧舷，声音嘶哑如同受伤的野兽。
铁甲快船仅存的动力被压榨到极限，拖着浓烟，如同愤怒的鲨鱼，狠狠撞向那庞然大物！
“轰——！”
又是一次山崩地裂般的碰撞！这一次，河西快船的撞角在付出扭曲变形的代价后，硬生生在“伏波号”厚重的船壳上撕开了一道狰狞的口子！江水再次汹涌而入！
“伏波号”彻底乱了！河西悍卒在王振的带领下，再次如狼似虎地扑上敌舰甲板！
这一次，朔方水军的士气被“镇浪号”的沉没彻底击垮，抵抗变得稀稀拉拉。血腥的屠杀在倾斜的甲板上演。
宋家楼船上，宋万山死死抓住船舷，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
他看着那艘燃烧沉没的巨舰，看着另一艘巨舰在河西疯虎般的攻击下摇摇欲坠，看着自家庞大的船队在混乱中终于寻得一丝缝隙，艰难却坚定地穿过鬼见愁峡口最狭窄的水道！老泪纵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
“冲过去了…青阳…爹…冲过去了！” 他对着黑暗的下游方向，喃喃自语。宋家的船，河西的盐粮命脉，终于在这血与火的洗礼中，撕开了第一道封锁！
肃州常平仓。空气里弥漫着陈年谷物的气味和一股压抑的恐慌。
“王…王署令！您…您不能进去！郡王府严令核验户…” 一个穿着青色吏袍、身材微胖的中年主事张开双臂，试图阻拦怒气冲冲闯进来的王石头和李瘸子，脸上堆着虚假的惶恐。
“滚开！” 王石头蒲扇般的大手一把将那主事扒拉到一边，力道之大让对方踉跄着撞在粮垛上。
他眼睛赤红，指着仓内明显空荡了许多的粮囤，对着身后几个同样脸色铁青的屯田兵吼道：“给老子查！一个个粮囤查！
老子倒要看看，这‘账册有误’，到底误了多少！”
屯田兵如狼似虎地扑向粮囤，撬开盖板，插入探粮的铁钎。
铁钎出，带出的不再是的麦粒，而是大片大片混杂着霉味和虫蛀粉末的空壳！
“报！甲字三囤！存粮不足账册三成！”
“报！丁字五囤！底部全是砂石充填！”
“报！…”
一声声禀报如同重锤，砸在王石头心口，也砸碎了仓内所有吏员和搬运民夫最后一丝侥幸。
人群骚动起来，惊恐的低语声嗡嗡作响。五天？照这架势，肃州城连三天都撑不过去！
那被推倒的周主事脸色煞白，眼神闪烁，悄悄往门口溜去。
“想跑？！” 李瘸子不知哪来的力气，瘸腿猛地往前一蹿，用尽全身力气扑过去，死死抱住了周主事的腿！
他佝偻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嘶声喊道：“就是他！前几晚…我…我守夜时看见！他…他带人偷偷运粮出后仓！装了十几车！往…往城西张记米铺去了！”
“张记米铺？！” 王石头眼中杀机爆射！那是肃州城最大的米商，背后东家据说和陇右道某个大人物沾亲带故！
他一把揪住周主事的衣领，如同拎起一只待宰的鸡：“说！谁指使的？！贪墨的军粮民粮，都运哪去了？！”
周主事面如死灰，裤裆瞬间湿透，一股尿骚味弥漫开来。
他嘴唇哆嗦着，在周围屯田兵冰冷的刀锋环伺下，终于崩溃：“是…是张记…还有…还有陇右道转运司的赵…赵参军…说…说肃州迟早被吐蕃打破…不如…不如趁早换成金银…”
“好！好一个趁早换成金银！” 王石头怒极反笑，声音却冷得像冰，“给老子拿下！
所有涉事仓吏，一个不许放过！李瘸子！带路！去张记米铺！”
肃州城西，张记米铺后院。几辆还没来得及卸完的大车停在院中，车上盖着厚厚的油布。
几个伙计正紧张地往下搬着沉甸甸的麻袋。
“动作快点！都搬进地窖！周扒皮那边怕是捂不住了！” 一个管家模样的胖子擦着汗，低声催促。
“砰！”
后院大门被一股巨力猛地撞开！王石头如同怒目金刚般冲了进来，身后跟着杀气腾腾的屯田兵和气喘吁吁、却两眼放光的李瘸子！
“给老子围了！一个不许跑！” 王石头一声暴喝，目光如电扫过院中那几辆大车和满地的麻袋。
他大步上前，手中腰刀一划，割开一个麻袋口子！金灿灿的麦粒哗啦流淌出来，在阳光下刺得人眼睛发痛！正是肃州常平仓里“消失”的救命粮！
“好啊！好啊！” 王石头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那管家胖子，“张记！好大的狗胆！
敢在肃州军民口粮里扒皮吸血！给老子拿下！米铺封了！所有存粮…充公！”
屯田兵一拥而上，如狼似虎。管家胖子吓得在地，伙计们抱头鼠窜。
李瘸子看着那满院金黄的粮食，又看看被捆成粽子的仓蠹和周主事，浑浊的老眼里第一次迸发出解恨的光芒。婆娘…有救了！肃州…有救了！
野马滩以西五十里，疏勒河畔一处避风的矮丘后。
钦陵的先锋大营连绵数里，篝火如星。然而帅帐内的气氛却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钦陵脸色铁青，如同择人而噬的饿狼，死死盯着跪在帐下、浑身是伤的几个游骑斥候。
“废物！一群废物！” 钦陵的咆哮声震得帐顶的灰尘簌簌落下，“五千精骑！整整五千精骑！
去抄一个只有几百老弱病残守着的破驿站！居然被打得丢盔弃甲？！还死了三个百夫长？！你们还有脸回来？！”
一个断了一条胳膊的百夫长忍着剧痛，声音带着恐惧和不解：“将军…不是…不是老弱病残！是…是魔鬼！是汉人的妖术！” 他眼中残留着极度的惊恐，“那些守驿站的汉人…他们…他们手里会喷火的铁棍！隔着两百步！
火光一闪，雷声一响，我们的勇士…连人带马就…就碎了！还有…还有那些箭！射在身上…像被毒蛇咬了一样，伤口流黑血…救都救不活！”
“喷火的铁棍？毒箭？” 钦陵眉头紧锁，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另外几个同样面无人色的斥候，“你们也看见了？”
斥候们拼命点头，眼中是同样的恐惧：“将军…是真的！火光一闪，雷声一响…人就像草靶子一样倒下！我们…我们冲不上去啊！”
钦陵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听说过河西有种叫“天火铳”的厉害火器，但绝不该有如此恐怖的射程和威力！
还有那毒箭…难道秦骁真掌握了什么吐蕃不知道的邪术？一股寒意悄然爬上他的脊背。先锋首战，本想捏个软柿子提振士气，却啃到了崩牙的铁核桃！更可怕的是，这消息要是传回大营…
“封锁消息！” 钦陵猛地站起，眼中凶光闪烁，声音如同冰渣，“今日逃回来的，全部看押！敢泄露半句，乱刀分尸！再派人去！多派几队！给本将军弄清楚！黄沙驿…到底藏着什么鬼东西！”
黄沙驿。这座大雍边陲最不起眼的死亡驿站，此刻却成了横在吐蕃大军面前一根带血的尖刺。
驿站低矮的土墙外，倒毙着上百具吐蕃骑兵和战马的尸体，死状凄惨。
驿站内，弥漫着浓烈的硝烟味和血腥气。几十个驿卒和临时武装起来的民夫靠在墙根下喘息，人人带伤，疲惫不堪，但眼神却亮得吓人。
他们手中紧握着几杆样式奇特、管壁厚重、还在冒着缕缕青烟的“新式天火铳”，铳口黝黑。
驿丞吴老六半边脸被熏得漆黑，胳膊上缠着浸血的布条，却咧着嘴笑得比哭还难看：“他娘的…王振将军送来的这新家伙…劲儿真大！
后坐力差点把老子膀子震脱臼！不过…真他娘的痛快！” 他踢了踢脚边一个装“紫火粉”的特制皮囊，“还有郑博士这‘紫火’，塞一点进去，动静跟打雷似的！就是…废铳管啊！” 他心疼地看着旁边地上几根己经炸裂扭曲的废铳管。
一个年轻的驿卒抱着铳，手还在抖，声音却带着亢奋：“吴…吴头儿！咱们…咱们打退了吐蕃人！打退了五千骑兵！”
“打退？” 吴老六抹了把脸上的黑灰，望向驿站外黑暗中影影绰绰的吐蕃大营篝火，笑容收敛，“这才刚开头！
钦陵那条疯狗，吃了这么大亏，能善罢甘休？等着吧…下一波，会更狠！” 他拍了拍身边一个装满毒箭的箭囊——箭头上涂抹着郑玄同从“妖麦”毒素中提炼出的剧毒，“弟兄们！把毒箭都准备好！咱们黄沙驿…就是钦陵的断头台！”
驿站残破的角楼上，李瘸子蜷缩在阴影里，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硬邦邦的杂粮饼子——这是刚从肃州运来的救命粮做的。
他听着吴老六的话，看着远处那如同择人而噬巨兽般的吐蕃大营灯火，又摸了摸怀里那个空了的铜匣。
婆娘还在肃州等他，他这条瘸腿的贱命，还得在这鬼驿站里，跟吐蕃人死磕到底。他咬了一口冰冷的饼子，混着沙砾和血腥味，用力嚼着，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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