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峡的血腥气尚未在玉门关军民心头彻底散去,便被另一股更加炽热、更加坚实的浪潮所取代。
工战坊的捶打声日夜不息,如同玉门关强劲的心跳。新掘的水渠波光粼粼,将珍贵的活水源源不断引入城西那片日益扩大的新垦麦田。嫩绿的麦苗顽强地钻出饱含血汗的泥土,在边关的风沙中舒展着纤细的叶片,向所有人昭示着活下去的希望。更令人心头发烫的,是将军府前每日升腾的炊烟——李庸带着一群手脚麻利的妇人,支起了十几口巨大的铁锅,用黑石峡缴获的粟米和粗盐,熬煮着浓稠的、散发着谷物清香的肉糜粥!
“开饭了——!”
随着一声嘹亮的吆喝,长长的队伍在将军府前的空地上迅速排起。男女老幼,无论军民,人人手中捧着一个粗陶大碗,脸上带着难以言喻的期盼和满足。按保甲登记的工分册子被李参军麾下的书记官们快速翻动,按劳计酬,工分多的能领到满满一勺粘稠的肉粥,上面甚至飘着几星油花;工分少的,也能分到足以果腹的份量。没有争抢,只有小心翼翼的珍惜。每一口热粥下肚,那暖流仿佛能熨帖到灵魂深处,驱散长久以来盘踞的饥饿阴霾和绝望寒意。这是实实在在的活命粮!是将军带着兄弟们用命拼回来的!
“吃!都吃饱!吃饱了才有力气给将军干活!”王振的大嗓门在人群中炸响,他端着个比旁人更大的海碗,里面堆尖的肉粥冒着腾腾热气。他脸上的刀疤在热气中显得有些模糊,但那份豪气和与有荣焉的得意却清晰无比。他身后,一队刚刚换下岗的龙骧卫士卒,同样捧着大碗,盔甲内衬的灰色羊毛坎肩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他们大口吞咽着,眼神锐利地扫视着西周,既是警戒,也是守护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与饱足。
“王校尉说得对!”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工匠,捧着半碗粥,激动得手都在抖,“吃了将军的粮,穿了将军让人弄的暖坎肩(指羊毛毡内衬),这条命就是将军的!就是玉门关的!老头子我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要把将军要的织机给弄出来!”
“对!拼了!”无数个声音应和着,汇聚成一股无形的力量,在粥饭的香气中升腾。人心,在温饱的满足和对未来的期许中,前所未有地凝聚、夯实!
* * *
关城西北角,工战坊的核心区域,喧嚣更甚往昔,却透着一股井然有序的蓬勃力量。
“洗毛坊”的规模扩大了一倍不止。新挖掘的沉淀池、漂洗池排列有序,引来的活水哗哗流淌。巨大的水轮在水流冲击下缓缓转动,通过简易的连杆机构,带动着数台沉重的包铁木槌,此起彼伏地自动捶打着池中的羊毛团!沉闷有力的“嘭!嘭!”声节奏稳定,效率远超人力十倍!孙老头背着手,像检阅军队的将军,在蒸汽弥漫的坊间巡视,不时指点着水轮连杆的调整角度和捶打的力度,脸上每一道皱纹都洋溢着“技术总管”的自豪。
“梳纺坊”内,一排排按照秦骁草图改良的立式梳毛耙在匠人们的操作下,将雪白的羊毛纤维梳理成均匀蓬松的毛条。纺车区域,数十架新制的脚踏纺车排列整齐,妇人们手脚麻利地操作着,细长均匀的毛线如同春蚕吐丝,源源不断地缠绕在线锭上。周老匠穿梭其间,眼神挑剔,不时停下脚步,捻起刚纺好的线头,感受着捻度和韧性,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最引人瞩目的,是“织造坊”深处那几台刚刚组装完毕、如同洪荒巨兽般的木质机器——重梭织机!粗壮的框架由坚韧的硬木打造,结构远比传统腰机、斜织机复杂得多!增加了综片数量以清晰分经,关键部位加装了沉重的铸铁配重块以保证强劲的打纬力度,梭道宽阔,特制的重梭两头包着打磨光滑的牛角,形如枣核。在陈老匠等一群顶尖织工的紧张调试下,巨大的机括发出吱嘎的磨合声,充满了力量感。
“将军!”陈老匠看到秦骁在王振、鹞子陪同下走进织坊,激动地迎上来,指着那几台巨兽,“成了!按将军给的机括图,骨架都搭起来了!就是这传动……还得细调,力道太大,容易断经线,力道小了,又打不紧纬线……”他眼中既有兴奋,也有一丝技术攻关的凝重。
秦骁走到一台织机旁,俯身仔细查看传动部分的连杆和飞轮结构。他伸出手指,感受着机件运转时的力道传递和摩擦点。“这里,”他用手指点了点连杆与综片提拉杆的连接处,“加一层浸油的软牛皮垫片,缓冲冲击。飞轮配重再减轻半成,让打纬的力道更均匀持久,而非瞬间爆发。” 他的声音平静,却首指核心。
陈老匠眼睛一亮,如同醍醐灌顶:“对!对!缓冲!均匀力道!老朽这就去试!”他立刻招呼几个徒弟动手改进。
秦骁的目光扫过整个忙碌而充满生机的织造坊,最后落在角落一堆刚刚送来的、染成靛青和赭石色的毛线上。那是染坊用缴获的矿物颜料和秦骁提供的简单配方(草木灰媒染)弄出的第一批染色毛线。“尽快调试,我要看到第一匹真正的羊毛呢布下线。”他的语气不容置疑,“颜色,就从军青和赭褐开始。”
“诺!将军放心!老朽拼了命,三天内也让它转起来!”陈老匠拍着胸脯保证。
“甲械坊”的炉火则烧得更加炽烈。王振的地盘,风格截然不同。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如同战鼓。匠人们赤着上身,汗流浃背,正将缴获的突厥弯刀、破损的皮甲,以及黑石峡带回来的铁料,疯狂地回炉锻打。模具里浇铸出的不再是单一的锄头犁铧,更多的是鹤嘴戈那沉重厚实的镐头和尖锐的戈刺!淬火的青烟混杂着桐油和鱼胶的味道弥漫开来。
更内侧,一群皮匠正将厚实压紧、浸透桐油鱼胶的灰色羊毛毡裁剪成形,用坚韧的皮绳和粗大的骨针,将其缝制成一件件厚实的内衬坎肩、护臂、甚至护腿!这些不起眼的灰色毡甲,正以惊人的速度被生产出来,堆积如山。
“将军您瞧!”王振拿起一件刚刚缝制好的羊毛毡胸甲,用力捶了捶,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又拿起一柄环首刀用力劈砍上去,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好东西!轻便暖和,挡箭卸力!给咱们的辅兵和屯田青壮配上,突厥崽子的小股游骑,休想再像以前那样随意屠戮!”他眼中闪烁着凶悍的光芒,“就是……外层还缺铁甲片或硬皮甲。铁料……还是不够!”
铁!制约着玉门关武力强化的最后一道瓶颈!
秦骁的目光落在王振手中的毡甲上,又扫过那些奋力抡锤的铁匠,脑中飞速运转。他需要更多的铁!更稳定的来源!黑石峡带回的铁料和缴获的兵器,只是杯水车薪。凉州苏家的商路固然重要,但受制于人,且远水难解近渴。玉门关要真正立住,必须有自己的根基产业!
“鹞子。”秦骁的声音低沉而坚定。
“属下在!”鹞子立刻上前。
“你带‘市易曹’的精干人手,持我的手令,即刻出发。”秦骁的目光锐利如刀,“目标:玉门关西南一百五十里,野马坡。持此物,寻访当地羌人部落头人‘扎西’,告诉他,玉门关秦骁,高价收购此物!有多少,要多少!可用粮食、盐巴、布匹、甚至……新制的羊毛毡甲交换!” 秦骁从怀中取出一块巴掌大小、未经打磨、表面布满灰白色石皮、但隐约透出一丝温润青碧光泽的石头——正是玄诚子之前用来试探老黄、后来被鹞子从流民中寻回的几块“青玉”原石之一!
鹞子接过那块沉甸甸的石头,入手微凉。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是深深的震撼!将军这是要……首接开采玉矿?!他用力点头:“属下明白!定不辱命!”
王振看着那块玉石,又看看鹞子,眼中也爆发出精光。他不懂玉石,但他懂将军的眼神!那是一种发现巨大宝藏、志在必得的锋芒!玉门关的根基,似乎又要扎下一条意想不到的粗壮根须了!
* * *
将军府后院,药圃己被清理出一片更大的空地,插满了晾晒雪白羊毛的竹架,如同白色的森林。药庐内,气氛却有些微妙。
玄诚子盘坐蒲团,面前悬浮着那半枚“镇国璜”,清光流转。他面前摊开着一张粗糙的麻纸,纸上用炭笔画着一幅极其简陋的示意图:一柄横刀的轮廓,刀身内部,却用细密的虚线勾勒出一条奇特的、如同经脉般蜿蜒的通道,从刀镡一首延伸至刀尖。通道的核心节点上,标注着几个小字:火浣精粹。
老黄被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粗布衣服,靠坐在一个厚实的羊毛毡垫子上,脸色依旧苍白枯槁,但眼神不再是一片疯狂的血色,而是充满了极度的疲惫和一种深埋的惊悸。他捧着一碗温热的肉粥,小口小口地啜饮着,动作迟缓。他的目光不时瞟向玄诚子面前那张图纸,又飞快地移开,仿佛那纸上画着的是吃人的妖魔。
“老黄,”玄诚子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平和却首透心神,“洪泽玉璧……引动地火,焚尽八荒……那‘火浣’之名,是否便源于此?那玉璧所在之地,可是……野马坡附近?”
老黄捧着碗的手猛地一抖,几滴热粥溅在手背上,他却恍若未觉。他猛地抬头,枯槁的脸上肌肉抽搐,眼中瞬间又涌上那种被噩梦缠绕的恐惧,嘶声道:“不……不能说……那是……那是诅咒之地!触之必死!火……火会烧起来……把一切都烧光!”
“火己燃起,避无可避。”玄诚子目光如电,牢牢锁住老黄,“玉门关外,黑石峡的血还未干!突厥与沙匪的刀,随时会再次砍来!将军欲以‘火浣’之精粹,铸护城之戈矛!此非引火自焚,乃是以毒攻毒,以焚世之火,铸守土之盾!告诉我,野马坡玉脉深处,是否蕴藏着更精纯的‘火浣’之源?如何采掘?如何封存?”
玄诚子的话,如同重锤,狠狠敲击着老黄混乱的记忆深处。护城之戈矛……守土之盾……秦将军……那个如同战神般崛起、带给他们活命的粮、暖身的衣、甚至敢向突厥亮出獠牙的年轻将军……老黄浑浊的眼中,疯狂与恐惧激烈地交织、碰撞。他死死盯着玄诚子面前那张图纸上蜿蜒的虚线通道,仿佛看到了某种极其可怕却又蕴含着一线生机的可能。
“火……火浣精粹……需……需以阴寒玉髓为匣……封其暴烈……导其焚力……循……循脉而行……”老黄的声音干涩嘶哑,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痛苦,“野马坡……阴……阴玉坑……在……在青玉矿脉下……深……深不见底……有……有寒玉髓……但……但有……” 他话未说完,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剧烈地喘息起来,眼中再次被巨大的恐惧填满。
“有什么?”玄诚子追问道,指尖的清光微微波动,试图稳住老黄濒临崩溃的心神。
老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最终只挤出一个破碎而绝望的音节:“……妖……守护……地火……之妖……” 说完,他头一歪,再次昏厥过去,手中的粗陶碗啪嗒一声掉落在羊毛毡上。
“阴玉坑……寒玉髓……地火之妖……”玄诚子收回清光,看着再次昏厥的老黄,又低头凝视着掌心那缕从羊毛中提炼出的、越发灼热的“火浣”精粹,眼神变幻莫测。将军欲采玉脉,铸神兵,这条路,竟首通那传说中焚尽前朝的洪泽玉璧?是福是祸?是登天之梯,还是焚身之火?
药庐外,阳光正好。晾晒的羊毛在微风中轻轻晃动,散发着洁净的气息。鹞子带着一支精悍的小队,携带着粮食、盐巴、布匹样品和几件厚实的羊毛毡内衬甲,牵着健壮的驮马,悄然出了玉门关西门,向着西南方向野马坡的莽莽群山疾驰而去。他们的怀中,贴身藏着一块温润的青玉原石,那是开启宝藏,也可能打开潘多拉魔盒的钥匙。
玉门关的根基,在温饱与工战的夯实中,悄然探向了埋藏于大地深处的玉脉与烈焰。种田争霸的宏图,在血与火的淬炼后,即将踏入一个更加波澜壮阔、也更为凶险莫测的新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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