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关，残阳如血。
经历了一场近乎毁灭的浩劫，关城如同一个遍体鳞伤却倔强挺立的巨人，在戈壁的风沙中喘息、修复。焦黑的废墟尚未清理完毕，城墙的缺口用巨木和沙袋临时填塞，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淡淡的药味和烟火气。但一种截然不同的气息，却如同初春融雪下的新芽，顽强地在这片饱受蹂躏的土地上萌发——那是希望，是坚韧，更是对那座屹立在关城最高处、新任统帅的敬畏与期待。
关城校场，旗杆顶端，那面残破却依旧倔强的“唐”字大旗旁，一面崭新的玄青色大旗迎风猎猎展开！旗帜中央，以金线绣着一头脚踏波涛、昂首向天的狰狞狴犴！狴犴怒目圆睁，獠牙毕露，象征着律法与威严，更代表着这座雄关新的守护意志！而在狴犴下方，两个铁画银钩、气势磅礴的大字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龙骧**！
玉门关新任旅帅，龙骧将军——秦骁！
校场之上，肃杀无声。经历了血与火淬炼的玉门关将士，无论是王孝杰留下的边军老卒，还是黑水堡收拢的溃兵流勇，抑或是新近招募的青壮，此刻都顶盔掼甲，肃然列队。他们的目光，如同无数道汇聚的溪流，最终都聚焦在校场点将台上，那个身着玄青色明光铠、腰悬横刀、身披猩红大氅的年轻身影上。
秦骁的脸色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眉宇间还残留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如同打磨过的寒星，深邃、锐利、沉静，扫过台下数千将士的面孔，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威严与力量。他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如戈壁上的胡杨，仿佛关城残破的城墙在他身后筑起了新的脊梁。
在他身旁，王孝杰坐在一张铺着虎皮的胡椅上，右腿包裹着厚厚的绷带，脸色依旧有些灰败，但那双虎目却炯炯有神，充满了欣慰与托付。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背书，一种权力的平稳过渡。
“诸位将士！”秦骁的声音并不洪亮，甚至因为虚弱而显得有些低沉，却在“河源”之力无形的加持下，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校场，如同清泉流淌，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玉门关，还在！”第一句话，便如同定海神针，瞬间稳住了所有人心头残留的惊悸。
“突厥的狼骑，退了！”第二句话，点燃了压抑己久的自豪与血性。
“但这关城上的血！袍泽的命！百姓的泪！还有那焚城的火！叛徒的刀！”秦骁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刺骨的寒意，目光如同实质的钢针扫过全场，“都记在突厥阿史那咄吉的账上！记在那些躲在暗处、里通外国的魑魅魍魉身上！这笔血债，要用血来偿！”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但在这沉默之下，是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般的愤怒与战意！
“今日，我秦骁，奉王帅之托，受关城军民之望，掌此玉门关防！”秦骁的声音恢复了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既掌此关，当立此规！铁律三条，望诸君共守，违者——军法无情！”
他竖起一根手指，声音斩钉截铁：
“其一：通敌叛国，祸乱军心者——杀无赦！曝尸城楼！以儆效尤！李崇义，便是前车之鉴！”
李崇义那干瘪扭曲的尸体在城楼上的景象瞬间浮现在所有人脑海，一股冰冷的寒意掠过脊背。
竖起第二根手指：
“其二：畏敌怯战，临阵脱逃者——杀无赦！累及家小！永不叙用！”
字字如刀，斩断了任何侥幸的退路。
最后，竖起第三根手指，声音却带上了一丝深沉的温度：
“其三：同袍相护，军民一体！凡我玉门关将士，当视关城百姓如父母手足！凡我玉门关百姓，当助将士守土如保家园！活水甘泉，军民共享！城防壁垒，共筑共守！此关存亡，系于你我同心！”
这第三条，如同暖流，瞬间融化了前两条带来的肃杀，注入了强大的凝聚力！经历过绝望的军民，深知这“同心”二字的分量！
“谨遵将军号令——！！”数千将士齐声怒吼，声浪如同惊雷，首冲云霄！关城内外，无数通过门缝、窗棂关注着校场的百姓，也纷纷发出压抑的欢呼和应和声！
秦骁微微颔首，目光投向关城西侧，那片广袤而荒凉的戈壁滩。
“关城残破，强敌环伺。当务之急，非在杀伐，而在固本！”他声音沉稳，带着清晰的规划，“自今日起！”
“张彪！”
“末将在！”张彪拖着伤腿，出列抱拳，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和忠诚。
“命你统管城防修缮！征调所有可用人力！木石不足，拆东市废墟！优先加固西城缺口！日夜轮替，不得有误！一月之内，我要看到一道新的、更坚固的城墙！可能做到？！”
“能！”张彪嘶声吼道，“豁出命去！末将也必在期限内完工！”
“王石头！”秦骁看向王孝杰身边一名沉默寡言、却眼神锐利如鹰的老兵。此人是王孝杰的心腹亲兵队长，更是经验丰富的斥候头领。
“末将在！”
“命你重组斥候营！精挑细选，宁缺毋滥！我要关外百里，突厥狼骑的一举一动，尽在掌握！特别是……狼居胥山方向的异动！你可能做到？！”
“末将愿立军令状！但有疏忽，提头来见！”王石头声音沙哑，却带着金石般的坚定。
最后，秦骁的目光落在了校场角落，那个之前发现玉璜、名叫小石头的半大孩子身上。小石头被这突如其来的注视吓了一跳，紧张地缩了缩脖子。
“小石头！”
“啊？在……在！”小石头慌乱地应道。
“命你为……‘龙骧卫’亲兵什长！”秦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挑选十个和你一样机灵、熟悉关城内外、尤其是熟悉戈壁滩上沟沟坎坎的半大小子！从今日起，跟着王石头将军学本事！你们的任务，是看好关城内外所有水井、水渠、尤其是通往地下龙庭的甬道入口！保证水源安全！可能做到？！”
小石头愣住了，随即巨大的狂喜和责任感涌上心头，小脸涨得通红，挺起瘦弱的胸膛，用尽全身力气吼道：“能！保证完成任务！绝不让一滴水出问题！”
安排完紧要事务，秦骁深吸一口气，目光投向王孝杰。王孝杰微微点头，眼中满是赞许。
“此外！”秦骁的声音再次提高，带着一种开拓未来的决心，“传令工曹！征召所有通晓土木、水利之匠人、民夫！备足工具！”
“本帅要重启前朝‘瀚海龙庭’之伟业！借地下暗河之力，引甘泉入关，灌溉荒地！更要沿关城西线，依托地下暗渠网络，挖掘数条明渠暗沟，引水成壕！构筑一道以水为障的护城防线！让突厥人的铁蹄，再难轻易踏近我玉门关一步！”
引水灌溉？引水成壕？！
这前所未闻的构想，让所有将士和暗中关注的百姓都愣住了，随即爆发出更大的议论和难以置信的激动！若真能成，玉门关将不再是孤悬戈壁的死地，而是能自给自足、固若金汤的塞上雄城！
“此乃百年大计！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秦骁的声音如同洪钟，敲定了蓝图，“所需人力物力，优先供给！凡参与此役者，无论军民，皆按军工计酬，赏钱粮，免赋税！”
重赏之下，必有效力！更何况是改变生存环境的百年大计！关城内，压抑己久的生机被彻底点燃！
* * *
入夜，新设的龙骧将军府（原旅帅府邸）。
书房内，灯火通明。秦骁卸去了沉重的甲胄，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麻布中衣，坐在书案后。案上，摊开着玉门关及周边百里范围的精细舆图。王孝杰坐在一旁，手中把玩着那枚温润的、刻着“渠”字的玉璜。
“引水成壕……好大的手笔！”王孝杰看着舆图上秦骁用朱砂勾勒出的、如同蛛网般覆盖关城西线的水网草图，眼中精光闪烁，“若成，玉门关将成塞上江南！突厥人再想叩关，难如登天！”
“但工程浩大，耗资甚巨。”秦骁眉头微蹙，手指敲击着桌面，“关城粮秣储备，经此一役，损耗巨大。仅靠朝廷那点杯水车薪的补给和关内这点贫瘠的土地产出，难以为继。”
“你想动商路？”王孝杰立刻明白了秦骁的意图。玉门关，毕竟是丝绸之路的重要节点。
秦骁点头，目光锐利：“西域商路，是我玉门关的生命线！必须重新打通，而且要牢牢掌控在我们手中！商税，将是支撑关城重建、水利工程乃至扩军备战的命脉！”
他指向舆图上玉门关西侧一片相对平坦、有水源标记的区域：“此地，我欲划为‘西市榷场’。重定规矩，凡过往商旅，需在玉门关报备、纳税、领取通关文牒，方可在指定区域内互市交易。我玉门关，提供场地、水源、安全保障，并收取合理商税。公平交易，童叟无欺！但若有奸商胆敢夹带违禁（如突厥情报、毒疫源）、偷逃税款、扰乱秩序者……严惩不贷！”
“榷场？掌控商路？”王孝杰沉吟片刻，眼中爆发出光芒，“妙！此策若成，不仅财源广进，更能将关外的风吹草动尽收眼底！只是……那些西域豪商，还有那些背后有长安权贵影子的商队，未必肯乖乖就范。”
“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秦骁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玉门关的刀，刚饮过叛徒的血，不介意再斩几个不守规矩的奸商！规矩，要用血与铁来立！”
他拿起那块“渠”字玉璜，感受着其中温润的凉意：“水利工程是根基，商路是血脉。双管齐下，玉门关方能浴火重生，真正成为钉在河西走廊咽喉的……不破雄关！”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亲兵队长王石头刻意压低却难掩凝重的声音：
“禀将军！王帅！派往肃州方向的快马斥候……回来了一个！重伤！”
“他带回消息……三日前，肃州以西百里，发现大队突厥游骑活动！似乎在护送一支规模庞大的……西域商队！商队打着的旗号……是‘金驼’阿史勒！”
“金驼”阿史勒！西域最大的马商兼情报贩子之一！传闻与突厥王庭关系密切！
秦骁和王孝杰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与……一丝冰冷的锋芒。
突厥人的报复，果然来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如此……阴险！他们不再强攻雄关，而是试图从内部，从这刚刚准备重启的命脉商路上，卡住玉门关的咽喉！
“传令！”秦骁的声音如同淬火的寒冰，“命张彪，西城缺口工事，昼夜不停！命王石头，加派双倍斥候，严密监控这支‘金驼’商队！我要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每一辆马车里装的是什么！每一个人……是谁！”
“另外……”秦骁看向王孝杰，“王帅，关于‘雪狼’……尤其是李崇义临死前那句‘王’……我们在朔方军中的故交，可有回音？”
王孝杰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缓缓摇头，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消息……被截了。派出的三批信使，两批失踪，一批重伤逃回，只带回一句话……”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朔方水深，慎查王氏’。”
朔方水深，慎查王氏！
八个字，如同八根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秦骁的心头！
“雪狼”的阴影，不仅笼罩着玉门关，更如同无形的巨网，早己深深扎根在帝国的北疆心脏——朔方军！而那“王氏”二字，指向的……是权倾朝野的太原王氏？还是……执掌朔方军多年的那位“王”姓节度使？
秦骁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是玉门关沉寂的夜色，远处戈壁的风呜咽着，如同鬼哭。
这盘棋局，才刚刚进入中盘。明面的敌人是突厥的弯刀，暗处的毒蛇是“雪狼”的獠牙，而棋盘之上，还盘踞着深不可测、代表着帝国最高权力的……长安宫阙！
他握紧了手中的“渠”字玉璜，感受着怀中“骁骑卫”铁牌传来的温润暖流。
龙骧将军的征途，注定是血与火铺就。而他的刀锋，必须斩开这层层迷雾，方能在这乱世之中，为玉门关，也为自己，杀出一条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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